傍晚放学,林以澄没来得及吃晚饭,捡着晚自习前那点时间,坐公交前往市精神病院。
上次陈岚把煤气打开,如果不是邻居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重度精神分裂,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疗的地步。
小姨不太想管,那次委婉恳求之后电话也打不通。林以澄只好把之前为集训攒的钱取出来,又拉下脸皮跟邻居借了点,东拼西凑,为陈岚付了一年的治疗费用。
病房一股消毒水味,陈岚手脚蜷缩地坐在木椅上,透过整扇封闭的窗,呆望远处那片花园。
一派欣欣向荣倒映在她眸里,反而显得空洞。
医生说她最近都不愿意吃晚饭,林以澄试着到医院食堂打了些清淡的饭菜,小口小口地喂她。
“有毒,我不吃……”陈岚木然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惊恐。
“妈,可以吃的。”林以澄忽然觉得心沉,勺子悬在半空。
陈岚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手腕上的青色血管一根根凸着,白发也生得更多,护士帮她扎好的头发又被她扯乱了。
——“你还是高中生?”
进来整理床单的护士注意到林以橙的校服,好奇问了一句。
“嗯。”林以澄点头,继续舀起一小勺米饭放进陈岚嘴里。
护士换上新被单,抖搂两下。
“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林以澄迟疑片刻,温声答:“小姨在外地,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
“高几了?”
“高二。”
护士收回目光,好心相劝:“用心准备高考吧,你妈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不用三天两头跑一趟,学业重要。”
林以澄思衬片刻,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很耐心地喂饭,陈岚多少还是吃了点,她也稍稍放下心来。
时间不早,她也该走了,陈岚没跟她说什么,依旧呆愣愣地望着窗外。
林以澄在床脚找到掉落的头绳,默默为她扎好头发,离开病房。
经过走廊时,她在配药间附近听见一阵吵囔。
——“霁存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死?!老子今后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一个穿黑色帽衫、扎着个性短辫的高瘦男生正在打电话,不知遇到什么糟心事,对着那头一通骂,骂完又把手里一袋东西摔在地上,啪啦一声,里面的瓶瓶罐罐四处滚落。
走廊空空荡荡,余晖经窗户洒落,有几瓶药滑过橘色光斑,滚到林以澄脚边,撞上她白净的帆布鞋。
她停住脚步,下意识抬眸。
一时间四目相对,男生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眼神带刺:“看什么看?”
林以澄淡淡错开视线,俯身将掉落的药瓶一一捡起来,放回袋子,走上前交到他手里。
男生垂着眼静静看她,目光凝了几秒,无言接过袋子。
短短一瞬,彼此的指尖悄然擦过。
林以澄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
太阳落山,她坐在站牌长椅上等待公交,闻到街边饭馆飘出的饭菜香,忽然有点饿了。
出神时,手机震了一下。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自从加了裴煊之后,她的消息就没断过。
[X:在哪]
她回复:[等公交]
[X:抬头]
林以澄茫然抬眼,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机车,裴煊正倚在车旁抽烟,淡白色轻雾混着余晖,在他指间缭绕,腕表边缘反映一丝冷光。
她等了一分钟红灯,沿着斑马线小跑过去,停在他跟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后门没见到你,教室又找不到你。”裴煊吐出一口烟雾,“开车转了一圈,正好碰上。”
烟雾顺着风飘过来,林以澄稍微往后退了点距离。
裴煊觉察出她的不适:“讨厌烟味啊?”
“嗯。”林以澄实话实话,“不太喜欢。”
“那不抽了。”裴煊把烟踩灭,捡起来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再抄着兜走回来,问她吃晚饭没。
林以澄侧身看他,随口一答:“吃过了。”
裴煊走近,停下脚步俯身盯着她:“你看我信不信。”
说完,他从黑色斜挎包里掏出一个饭盒,递给她。
“……不用了,我吃过了。”林以澄没接,望了望站牌的位置,“公车要来了,我得回学校。”
“哦。”裴煊痞里痞气地将饭盒放回包里,“看来是要带回教室吃。”
“......”林以澄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中文的。
裴煊跨上机车,扔给她一个头盔:“上来。”
东西不由分说地落过来,林以澄匆忙接过。
这么些天,她也大致了解了这人的性格,心知拒绝也没用,只好戴上头盔,不太熟练地跨上后座。
坐上去时肩膀不小心碰到他的后背,她闻到淡淡的香味,薄荷一般清冽。
她还在想着把手放在哪,裴煊忽然抓过她无措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顺便威胁一下:“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捡你。”
“......”
林以澄从来没有坐过重型摩托车,只很小的时候坐过小姨的电动车。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
快得连风都追不上。
一路疾驰,引擎声透过头盔传进来,又沉又闷。
终于到一中门口,林以澄颤着手腕把头盔摘下来,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跟裴煊说了一句谢谢便要走。
“等会儿。”裴煊拽着她的书包带把人拎回来,将一个温热的物体塞到她手里,她知道是饭盒。
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她接过东西便立刻转身,轻咳着,加快脚步走进学校。
心跳速率还没降下去,她现在很想回教室趴着缓一缓。
纤瘦背影消失在夕阳与回校人潮中,裴煊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那头接通,带着一丝淡然慵懒:“什么事?”
裴煊望着林以澄渐行渐远的背影,说:“帮我个忙,南城一中教务系统的登录密匙,我需要。”
陆哲淮静了几秒,平和道:“如果是坏事,劝你收敛一些,少乱来。”
“倒也不是很坏。”裴煊一手搭在车头,轻轻叩着仪表盘,顺便把盯着他看的学生一一瞪回去,无所谓道,“只是看一下名单资料。”
对方没说同意但也没拒绝:“等我吃完早餐再说。”
裴煊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现在吃早餐?”
那头慢条斯理的:“有一种东西叫时差。”
“哦,差点忘了。”裴煊轻笑一声,“谢了。”
-
之后好几天,林以澄晚上回家的时候都没在后门看到裴煊。
以为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她也没多想。
只是很奇怪,班上请假没来的男生越来越多,班主任时常上课上到一半就要出去接一个电话。
上午大课间,林以澄下楼接水,路过走廊时听到别班同学低声议论——
“诶,听说隔壁班的男生被一个疯子盯上了,那家伙逮谁打谁,好几个都被打了。”
“我去,校外的混混?”
“不清楚,学校还在查。那人戴了头盔,看不到脸,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学校的。”
“什么仇啊,该不会是欺负人家女朋友了吧?”
“还别说,真有可能呢。”
随即一阵哄笑。
林以澄刻意放慢脚步听他们交谈,默默回溯那些字眼,心底忽然涌上一层不安。
…
日落月升,又是一个枯燥的晚自习。
林以澄在画室里心不在焉地练习静物,直到休息铃响,班主任进来拍了拍她的肩,说有事找她。
办公室里冷清得压抑,班主任面色凝重地盯着她,迟迟才说:“最近咱班发生的事,你知不知道?”
林以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有听说。”
“监控是我在查,还没通知领导。”班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直入正题,“你跟那个小子,什么关系?”
林以澄心头一颤。
“他送你来过学校。”班主任放下杯子,投来审视的目光,“你和他认识?”
“……嗯。”林以澄坦然承认,“认识。”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她摇头:“不是。”
班主任叹了口气,抱着胳膊看着她,五味杂陈:“我知道你情况特殊,班上那些男同学欺负你,你可以跟老师说——”
“没必要私下解决。”
林以澄垂下头。
“对不起。”
“你是个乖孩子,别跟着外面那些人学坏了。”班主任声音小了些,“回去练画吧,就当你今晚没进过办公室。回头我跟领导和家长好好交涉,尽快翻篇。但是,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我就不可能替你担着了。”
-
倒数第二道放学铃打响,艺术楼渐渐空了。
林以澄没有像平时那样画到将近凌晨,十点还没到她就收拾书包离开画室。
下楼时,她拿起手机给裴煊发消息。
[你待会儿能不能来一中后门等我?]
那头秒回:[行啊。]
林以澄叹了口气,紧攥着手机往后门跑。
起风了,天上看不到星星,月亮也被一团黑云遮得严严实实。
她站在路边低头数落叶,那一道熟悉的引擎声逐渐靠近,裴煊来得很快。
他停在她面前,取下头盔随意拨了拨黑发,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挺难得,你第一次主动给我发消息。”
林以澄看向他,眉头微微蹙着:“把那些人打进医院的,是不是你?”
闻言,裴煊没什么反应,反而饶有兴致地挑眉:“是啊,怎么了?”
“他们招惹你了?”林以澄问。
“没有啊。”裴煊一脸坦然无谓,“只是我看不惯嘴碎的。”
林以澄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证。
“他们没有做伤害我的事。”她恰如其分地劝慰。
裴煊不知在想什么,沉沉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微讽:“林以澄,你挺宽容啊,言语伤害就不算伤害了?”
“那些影响不到我。”林以澄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而且你打的人里,也有无辜的。”
“无辜?”裴煊不可思议地笑了,“都是沉默的帮凶,哪一个无辜?”
林以澄抬眼,默默看着他,斟酌许久才开口劝道:“裴煊,做事要考虑后果。”
他不为所动,还是那副倨傲淡漠的样:“我开心就好,不需要考虑后果。”
林以澄坚持着:“他们也是学美术的,手受伤就不能画画。”
裴煊不耐烦:“关我什么事?”
气氛凝滞片刻。
林以澄觉得他在赌气,先是耐着性子恳求:“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
裴煊侧过头去,阴沉了脸:“看我心情。”
得不到确切的承诺,林以澄心里没底。
她知道他是为了帮她,但那样做无疑是不理智的,如果把握不好分寸,随时可能惊动警方,到时候他很难收场。
“班主任知道你和我认识。”她猜想,或许只有拿自己当理由才能劝得动他,“如果事情严重,家长闹到学校来,我会被开除。”
此言一出,裴煊的表情凝了一瞬,但他的冷静时间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又恢复原有的傲慢:“那正好,你转到南高来吧。”
林以澄一时哑然,觉得心底压了块石头,莫名其妙越来越沉。
从小到大,她秉持的理念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睚眦必报,现实已经让她很疲惫。
但裴煊显然和她不一样,他冲动固执,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计后果,没人能劝得动他。
她实在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迈开步子转身就走。
“喂。”裴煊将车灯打开,“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这路有多黑你心里没数?”
林以澄没有回头。
她很少生气,但这一刻她真的很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堵成一团,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引擎声在身后悠悠地响,一刻不停,裴煊一直跟着她。
她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对身后那人道:“别跟着我了。”
“谁说我跟着你了。”裴煊没什么低头的态度,依旧傲慢又轻佻,“我只是碰巧顺路。”
林以澄叹了口气,越走越快。
…
就这么僵持了一路,到家楼下时,身后的引擎声缓缓息落,但车灯依旧亮着。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几声闷雷响彻夜空,大风不停歇地刮过小巷,发出阵阵呼啸。
要下雨了。
担忧就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林以澄忍不住回头,冷冰冰扔出一句:“我到了,你赶紧回家。”
“回什么家,我爸知道我又打架,把我撵出来了。”裴煊懒洋洋地将胳膊搭在车头上,若无其事望着她,“目前无家可归。”
林以澄轻咬下唇,无奈道:“那你就不要打架。”
说完便转身上楼,还顺带把楼下的小铁门也关上了,看也没看他一眼。
回到家里,她动作机械地将灯打开,整个人闷闷的,在小客厅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想拿上衣服去洗澡,却不知不觉坐在沙发上呆了许久。
她看向窗外,此时一道闪电正好从夜空中劈下来。
半分钟后,天像是漏了,密集的雨声响起,电闪雷鸣。
她指尖掐着掌心,思绪被雨声搅乱,在下一道闪电出现之前,她立即拿上钥匙和伞夺门而出。
跑到楼底,她迅速打开铁门。
门开的一瞬间,大风裹挟冷雨扑面而来。
裴煊就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任凭豆大的雨滴将他砸来砸去,浑身**。
明明一副狼狈样,这人却依旧平静地倚在机车旁,一条腿微微曲着,泰然自若,仿佛没有在淋雨。
林以澄立即撑开伞跑过去,替他挡雨。
两重心跳瞬间拉近,一高一低地被淹在雨声里。
林以澄微微喘气,轻声斥他:“下这么大雨,你不会找个屋檐躲着吗?”
裴煊低着头,慢慢掀起眼皮看她。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锁骨,黑色T恤湿涔涔地贴在身上。
他绷着嘴角,小声而气闷地:“你把铁门关了,我上哪儿躲?”
林以澄哑口无言。
风很大,她紧紧攥着伞柄,努力朝他倾斜伞面。
“等雨停了,你就回——”
“对不起。”裴煊打断她,“是我冲动。”
他低垂着头,雨水在他额前微分的碎发上汇成几条线,断断续续滴落下来。
“你不能被开除。”
无言许久。
渐渐的,耳边的雨声小了些。
林以澄望着他,想说的话在心口兜了几个圈。
“我……知道你想帮我。”
她抬手,将糊着他眼睫毛的雨水轻轻擦掉,静默片刻,温声对他说:“裴煊,谢谢你。”
听见这句话,裴煊忽然间喉结轻滚,直勾勾看着她:“那你记着,他们要是还说你,你就告诉我。”
“我还打他们。”
“解决途径有很多。”林以澄无奈地将手收回,“暴力不是唯一的方式。”
“哦。”裴煊悻悻应了一声。
这个态度明显是不服气,林以澄抿了抿唇,问:“你真的听进去了吗?”
裴煊转过脸,瓮声瓮气的:“听进去了。”
“我答应你。”
林以澄蹙着眉,将信将疑:“你说真的吗?”
“真的。”裴煊将脸转回来,“我可以给你盖个章。”
林以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盖章?”
“嗯。”
下一秒,裴煊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贴上来的瞬间还带着点雨水的湿意。
她微微怔愣,额上那一小片温热像是钻进了心里,她攥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松了点力道。
“盖章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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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