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星历631年1月1日,冬,大雪。
新年,卢拉从老友布拉德·贝茨那里收到了寒暄的信件,他是个杰出而又古怪的魔法师,喜欢研究毫无进展的复活魔法。卢拉曾多次劝解过这位朋友调转研究方向,他是个精灵,看了太多的人,他很清楚,如果这家伙把聪明才华放到别的魔法上面更能获得成就,可惜这位老朋友一直都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这次信上布拉德又是叨叨最近的魔法一直没突破云云,虽然自己很想过来看看卢拉但是考虑日程还是觉得待在塔里研究更自在云云,最后总结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卢拉收起信件,在心里默念。
此时天刚大亮,树上融化了的积雪落到小木屋上,打落屋顶厚厚的积雪,抖动着羽毛的麻雀落到窗台啄着卢拉备好的麦粒。
似乎是该买小家伙们爱吃东西的时候了。
卢拉犹疑着捻起信封进了屋,屋内各色扒着墙壁的花花草草给他开路,缠绕在衣帽架上的藤蔓友好地撩起大衣在他眼前晃悠。这间房子是他50年前刚刚修好的,陈设都很新,虽然这些植物很是茁壮也没有如同他印象里那些爬满全屋整个包裹起来的感觉,在他眼里,它们都还正处在年轻的婴儿阶段。
那些备好的吸引鸟类的谷物,眨眼间一年也就吃完了,虽然不愿意,卢拉也得出门置办东西来以维持他那观察动物的小爱好。
他带上口罩围上围巾,将白金到发亮的顺直长发捋了捋,盖住尖耳,套上厚重的深色外套,招手从深林里唤来一匹白马,出了门。
卢拉并不喜欢冬季,但他喜欢冬季去镇上,这是他给自己带上面罩最不会引人注目的日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些人类看到他的真实面貌后总会追着诉说爱意,他并不是不喜欢人类,他如同喜欢那些花花草草一样乐于欣赏人类,但如果人类总是缠着他,那就如同妨碍他欣赏别的花朵的碍眼野草一样了。
他认识的人类常常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并且反问难道不该感到高兴吗?只有布拉德·贝茨能稍稍体会一点他的心情,那并不是因为喜欢而自傲,又或者是因为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的嫌弃,而是一种很单纯的感觉应付不了。
非得形容,那就是人类看到在路边流浪的狗狗猫猫会觉得可爱并且投喂食物,但要真的饲养,那就要考虑很多了。
可能有些微偏差,毕竟他又不是人类无法真的体会人类心情,他是个长寿的精灵,他无法像那些人类每天都朝气蓬勃勤勤恳恳地做事,也无法满腔热血地认识一大波朋友然后去讨伐魔物。以他400多年的生命来看,他那清幽闲适毫无进步的生活人类是无法理解的,毕竟他也曾陪人类一起冒险过,那些人类只会感慨精灵有这么长的时间去学习却什么都不做。每当此时,他都很无奈,怎么能说精灵什么都不做呢,毕竟他都出来陪人类一起冒险了不是吗?如果什么都不做,他此时应该在家里看花花草草呢,只是精灵的做与不做和人类区别太大了。
天很冷,积雪化了又冻反反复复导致路面很滑,街上的行人如同去年一样还是那样忙碌。每个人的嘴边都凝结着大片的白色雾气,只有卢拉因为大片围巾遮蔽了面庞看不到。他的安静和整个小镇迎新年的快活气氛格格不入,人们好奇地望着这位牵着马的异乡人,但不一会儿将其抛之脑后忙着走街串巷。
进了粮店,年迈的商贩看到卢拉很是惊喜,吹胡子瞪眼告诉卢拉他这一年了无音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深山里遇难,每天忐忑着要不要告诉子女真相并且去山里探探他的死活。
卢拉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啊,就一年而已。”
商贩先是怔愣,不一会儿也附和上了笑容:“确实,我大惊小怪了,就一年。”
说罢,他起身熟练地抽过一袋面粉和一袋脱壳的大麦,摆在精灵身旁,看着精灵锁在围巾中的面庞,扬眉道:“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很快,也就半年,这次路况不好,我怕累着马,买的不多。”
“很快?精灵的时间观念和我们真是不一样。”
接过钱,商贩乐呵着推开门,将袋子固定在马身上,还不忘调侃一下第一次见卢拉装货时磨蹭半天惹得商贩焦虑被堵了门面。卢拉羞恼地将商贩赶了回去,这些人类,明明都七老八十了,还这么充满活力。
高大的车轮碾过雪地,留下长长的倾轧痕迹,几对撒欢打闹的情侣从卢拉身旁经过消失在了巷子的深处。卢拉看看天,预计傍晚不会有大雪,所以他并不着急,打算在镇上消磨下光阴,看看忙碌的人类有没有又做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镇上一向贴着各色告示的宣传栏上添了个新人,宣传语说得很是夸张,但是在卢拉眼里不过那样,100年前他就见过,无非是某个想要寻找真爱的贵族又离家出走了。倒是少了以往寻找什么丢失的秘宝让卢拉有点惊讶,江洋大盗塔拉基居然一年什么都没干?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作风……
难道说她受了什么刺激金盆洗手了?
不,这不可能。
卢拉摇摇头,他猜不出答案,但他也不想去关心塔拉基到底怎么了,毕竟他现在一想到她就会有种莫名的烦躁。
高个的精灵拉了拉脸上的围巾,买了点没见过的糕点,打算找片四下无人的空地尝尝味道。
也就一下午他便找到了一个好去处,位于一棵高大的雪松下,二层小住宅后。这家人似乎都去了外地,桌子和雪地上的积雪都高过邻居积雪的厚度,屋檐上还结着冰柱。卢拉挥一挥手,桌面和凳子上的雪化作白风四散飞扬,他迫不及待地坐在座位上,拉下围巾,打算好好品尝一下今天的美食。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从身后的房内传来。
那声音相当中气十足而又刺耳,一声接着一声不带停歇,偶尔还能听到啊呜如同哭泣一般的大口吸气声,仿佛只是呼吸就花费了主人全部的精力。
卢拉望向住宅的屋顶,烟囱上并没有飘出白烟,他一个精灵都觉得冷,那么脆弱的人类婴儿一定冻得快死了。
是什么人会忘了孩子在这里呢?卢拉带着疑问默默探向窗户。
绕过玻璃上的冰花,透过缝隙,卢拉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张小船似的摇篮,虽然看不到婴孩的模样,但能从声音来判断这小家伙现在相当悲伤。一声又一声的哭喊如同巨浪一般击打着卢拉心的礁石,卢拉是个精灵,每个新生都能让他触动。精灵是个长生又少子的物种,他们过去辉煌的历史并不能教育他们如何在魔力元素逐渐稀疏的空气和魔法植物越来越少的环境中生存。漫长的时间长河下,他们逐渐被自然淘汰。孩童有力的哭声在有些生物眼中宛如警铃,但在精灵眼里,简直宛如神明的祝福。
卢拉不经眉头微蹙,他想进去点个火。
但他马上止住了这个想法,生命自有自己的去处,这些人类的事并不是他该管的,按照人类的刑法来说他擅闯民宅也得关个一两年。然而就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婴孩突然放大的哭声又让他停下了脚步。
走也不是,进去又于理不合,于是卢拉停在了雪松下。
他打算等一小会儿,等到晚上,如果这家人还没回来,如果婴儿还有力气哭,他就进去点上火喂小孩吃点南瓜粥;如果过了一晚上婴儿的家人还没回来,那他就考虑留张纸条把婴儿抱到别的人类家里去。
这么想着,他安坐在了座位上,听着那魔咒一般的婴儿哭声。
还好,他并没有等到深夜。
黄昏,干站了一下午的白马不耐烦地冲卢拉呼气,卢拉正笑着轻拍马头安抚,就听到了住宅前传来了吱啦开门声。他好奇地回头看向窗口,就看到昏暗的房间内亮起了灯,一个性感迷人的女人摘掉厚重的皮帽,摘下围巾,露出熟悉的面庞。
是塔拉基·贝尔。
婴孩在哭,女人踩着皮靴咯吱咯吱地踩在地板上,本来只是被潮水拍打的卢拉的心,却突然宛如平静的海面上坠入了一颗陨石。
塔拉基·贝尔的孩子?
塔拉基·贝尔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
卢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不安、彷徨、恐惧还有难以言说的委屈突然涌上大脑。天呐,塔拉基·贝尔,这个女人,怎么能有小孩呢?她不是最放浪不羁的家伙吗?她不是说自己绝对不会被家庭所捆住吗?她怎么可能有小孩呢?卢拉太了解她了,这个女人一见面就表达了对他的纯粹□□,他甚至还记得去年2月,这个女人当时下药上了他……
天啊,神啊,自然之母呐,请不要告诉他,这会是他的孩子?!
卢拉惊恐地放大瞳孔,想要看清孩子的长相,只见女人慵懒地披上一条坎肩,悠悠把孩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隔着襁褓,卢拉看不清孩子的长相,只能看到婴孩有着一头和塔拉基一样柔软的黑发,塔拉基只是伸手逗弄了婴孩一两下,孩子马上就破涕为笑,整个雪地上再也没有了那恼人的哭声。
啪嗒。
卢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白马用头顶住了他,他下意识抚摸了马几下,但目光仍然死死盯着窗口。
这会是他的孩子吗?
应该是,但他不想。
卢拉捏紧了拳头,开始没理智的把所有人类归为卑劣的物种里,反复思索着自己究竟应该不应该现在就破门而入,问塔拉基个明白。但当他透过窗户看到塔拉基的笑脸,他就止不住的开始愤怒,别说问塔拉基原委了,他现在进去只会把塔拉基烧成人干,而那个婴儿也会因此没有妈妈。
这不符合精灵珍惜新生的美学,他止住了冲动。
“呼,德里克,你又笑什么。”女人笑着。
“啊哈呜哇——”幼小的婴儿发出憨笑声。
窗外,卢拉僵硬了面庞,他将脸深深地埋入围巾里,迎着冷风,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