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狩猎场的草叶汁水肥美。
一束束细密的白线打在枝叶上,古老的槐树林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不知名的鸟叫了一声,疏疏密密的浓阴在身上流淌。
一只肥硕的兔子掩在草丛里拨着土,雪白的一团皮毛,毛茸茸的掩在一片嫩绿的春草中。
李玉翎躬着腰,搭了弓,放轻脚步,眯眼瞄准兔子,拉满弓,弹射。
同一时刻,崔言乐那粘死人的声音响起:“美丽的花送给最尊贵的公主。”
兔子嗖的一下钻进草丛,很快消失不见,地上静静躺着一根箭。
李玉翎回头,崔言乐不知道又从哪摘来一捧辛夷花。
这都跑了第三只兔子了!
李玉翎忍无可忍,皮鞭就抽过去,“你少说几句废话会死啊!”
反正他就是不出声,李玉翎也射不到,崔言乐嬉皮笑脸的躲着,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
他戏谑似的躲着,故意用衣摆迎在鞭子的尾巴上,又不会伤到皮肉。
一时间树林里都是皮鞭抽在草叶上,还有崔言乐的哄声:“宝华,别生气,别生气。”
“吾给你抓兔子,吾给你抓活的玩,你自己射多累。”
崔言乐这个人,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读书骑射做官没个样子,美妾美酒,吃喝玩乐找乐子他最会,日日笙歌,永远嬉皮笑脸没个正行。
几鞭子的功夫,他就成了个叫花子一样,袖口衣摆岁的不成样子,辛夷花瓣落了一地,胳膊腿上隐约露出一点雪白的肉,配上他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滑稽又好笑。
“宝华,宝华,气消了没?”
凭他的本事,想多不是难事,一看就是故意的,李玉翎给他气笑了。
她收了鞭子道:“你这么能耐去抓一百只翠鸟做冠,只要雪青色的。”
“真舍得吾离开啊?”
李玉翎又一个鞭子抽在他靴子边。
美人发脾气了能怎么办,谁叫自己惯出来的,崔言乐摇着折扇一步三回头,总算是走了。
李玉翎今日铁了心想猎到一只猎物,又吩咐央央和亲卫只能远远跟着,以免影响她狩猎。
猫着腰放轻脚步,运气不错,她又发现一只鹿。
只是这一箭偏的厉害。
身后有两声“咯咯”的清脆笑声,李玉翎回头。
李玉珥带着心腹宫娥霜兰走过来。
“啧啧,”李玉珥两片薄唇轻轻触碰:“跟着怀化将军学了那么久的骑射,就学了这点子功夫?”
“还是说,你那心思根本不在学骑射上,都用歪在了别处。”
“嘲笑吾的话,有种下次放到阿耶面前去说,”李玉翎气死人不偿命:“还有啊,大公主在新罗也是这么同自己的丈夫说话的吗?”
“拓跋余见到你过你尖酸刻薄这副嘴脸吗?”
“哦,生前可能没见过,现在都成鬼魂了,肯定见过了。”
“你!”李玉珥抬起手。
“你什么你!”李玉翎将脸靠过去,“想打吾?”
“打啊,有种你打吾一下试试。”
十分嚣张的挑衅。
李玉珥自然不敢,李玉翎若是伤到一根头发丝,都不用等天狩帝,傅贵妃就会先收拾她。
李玉珥唇璧深深咬下去一块,一张脸气的涨红。
“让开!”这是一个有一点高度的小山坡,李玉翎道:“好狗不挡道。”
李玉翎收了弓箭往前走,忽的,李玉珥贴上来,拽住她的手臂,眼中一片沉郁的黑云。
“吾现在是不能打你,你等着吧,没有多久,这一巴掌,迟早会打在你的脸上。”
她忽然一转,邪魅笑起来:“现在,吾就收点利息。”
话音落下,她松开李玉翎,身子朝后一仰,人朝小坡滚下去。
伴随着尖叫,傅贵妃,殷娘子,还有一起组队的几位公主嫔妃都被惊动聚过来。
坡不高,自然没有受重伤,但胜在丢人。李玉珥滚了一身一头泥土,鬓发散乱,脸上都是土,还有几道蒺藜草扎出来的细痕。
哭的十分伤心。
“怎么了?”傅贵妃小心将李玉珥扶起来,又心疼又气:“多大的人了,还能摔。”
“你是怎么照顾的主子!”傅贵妃一双美眸腕向霜兰:“来人,拖下去长嘴。”
“大公主不是摔的,”宫娥霜兰跪地道:“大公主是被,是被--”
“不许瞎说,”李玉珥惊坐起来,“同宝华无关,吾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原本嘈杂的林子瞬间安静下去,众人微妙的目光落在李玉翎身上。
傅贵妃似是错愕了一下,又立刻反应过来,将事情揭过去,道:“这坡不高,应该也没受伤,你站起来试试。”
霜兰手撑在地上,刚起身,一道影子从头顶照过来。
李玉翎柔软漫不经心的声音问:“你是想说,是吾将大公主推下去的?”
霜兰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大公主已经说了是自己摔的,那自然是摔的。”
话音落下,下一刻,一记鞭子抽在脸上,皮肤裂开,脸上一道血腥鞭痕。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玉翎把玩着手中的金皮鞭:“跟本公主玩文字游戏?”
“你当本公主是傻子玩弄?”
“谁给你的胆子,用这种指桑骂槐的话污蔑本公主,真是有什么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本公主看谁不顺眼,鞭子光明正大抽就是。”
“用不上这种下作手段。”
“来人,将这满嘴胡言的宫婢待下去,狠狠地掌嘴。”傅贵妃立刻下了命令,又撇下李玉珥,朝李玉翎这边走过来,“宝华,吾知道你的性子,定然是这宫婢瞎攀扯。”
“看来霜兰在新罗日日食用的都是熊心豹子胆,区区宫婢也敢攀扯上本公主了。”
“本公主还是自己狩猎的好,免得大公主再摔跤。”
李玉翎懒的再同她演戏,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气愤离开。
傅贵妃蔓延担忧的嘱咐上马的央央:“千万照顾好公主,不能出一点纰漏。”
“奴会照顾好公主的。”
傅贵妃揉揉额角,一脸的担忧和为难,看着李玉翎离开的方向,“这孩子,可别冲动做什么傻事才好。”
又转而瞪向李玉珥,恨铁不成钢:“你身为阿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细妹也看不好。”
“看把宝华气的,圣上若是问起来,你自己想办法皆是吧。”
李玉珥委屈巴巴的掉眼泪,嘴上却乖觉认错:“是吾的错,没有尽到阿姊的责任,吾一会好好同宝华认错,同阿耶认错。”
她拽着傅贵妃的一截衣袖,小心翼翼的神态:“娘娘,是吾的错,您别生吾的气。”
殷娘子都替李玉珥委屈,她在娘家的时候也是庶女,嫡女打碎了茶盏要她来顶,被嫡姐欺负了,也不敢同外人说,只能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直到嫁人后,日子才舒畅起来。
她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心中酸涩,“贵妃,大公主已经这样狼狈了,庶出女子本就艰难,您就别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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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翎赶跑了亲卫,自己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停下来,林子里静下来,不知名的鸟叫虫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粗壮的老树枝干在地上投出浓厚的影子。
央央终于确定,李玉翎是在找什么东西。
“公主,您在找什么呀?”
李玉翎拨开草叶,果然看到一个大坑,是捕猎动物的陷阱。
李玉翎:“好了,现在开始,你负责喊救命。”
“???”
央央先是懵了好一会,掏出求救用的哨子,“是喊催郎君,萧公子,还是用亲卫?”
“都不用,”李玉翎语气沉静,淡然道:“这得看傅贵妃给吾安排了什么人。”
母女俩演了这一场,总得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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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日光明媚刺眼,越过窗棂,积出一片斜着的白色光华,落在窗边的男子身上。
男人的面色是那种赢若的病态白,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唇削薄唇珠圆润,眼帘阖下来,即便闭着眼睛,亦不影响他的俊美,每一处都像是被老天爷精心打磨过,完美的不像人。
简单的浅白澜衫,浑身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清冷疏离,一截日光打在身上,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日光白,还是面色更白。
“扑棱”一声,一只鸽子飞进窗内 ,褐色的嘴喙,像是被血染红的,嘴喙中间一条细长的雪线,羽毛是通透的白色,脚上绑了一节细细的纸卷。
取下卷纸,指腹推展开,一眼扫过上面的内容,男人入鬓的长眉蹙了蹙。
御狩场外围疑似有高句丽探子的踪迹。
随圆见他神色,“郎君可要出去?”
自是要出去查探的,随圆端了人皮面具上来,片刻之后,这坐营帐里,走出去一个不起眼的仆人。
御场外围,高句丽得探子穿了汉人的澜衫,带了璞头帽,他是汉人血统,面貌亦是汉人,因而走在大唐的土地上亦不惹眼,外人看就是个普通的大唐猎户。
内里实则自小便接受高句丽最严格的训练,是个一等密探。
他背着最普通的弓,爬在山体,借着地形的优势,这里可以观察到御狩场内大唐的军队。
这支山峰陡峭如天堑,根本就没有路,几乎没有被发觉得可能。
探子靠着一柄匕首身型轻幽如鬼魅,至山顶,一仰头,却见一男子站在,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像看死物。
探子:“……”
男子身着常见的黑色锦布澜衫,面容普通,是那种看完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普通面像,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出众,沉静内敛,蕴含着一种深渊一样的神秘幽深,让人看不穿。
对方不知看了自己多久,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伪装成普通的猎户显然已经不可能,心念微转间,探子在心里评估悄无声息杀死对方的可能性,他是高句丽第二高手,怎么着也有一博的可能,想到这,他不再犹豫,骨指捏紧了匕首,手背青筋骤然虬扎,朝男子绷起来杀过去。
男子只是轻轻一抬手,袖子里一只飞刀朝着对方眉心射过去。探子被迫朝后后空翻,深深朝悬崖下去跌落,锋利的陨铁匕首在坚硬的崖石上一路火花闪电,探子下滑至半山腰,幸运的插·进一条缝隙中,抬眸,一双眼睛瞪向山顶的人。
对方依然波澜不惊。
“你是谁?”行家一出手,就知道对方武功几何,大唐武功最高的是傅云深,傅家军亦是高句丽人最害怕的存在,大唐前十的高手他都有所了解,这个人根本不在行列之中,但对方的武功的确深不可能。
“你不需要知道吾是谁,暂且留你一条命,是让你带一句话给高烨优,”男子道:“敢强犯大唐者,必诛之。”
探子心中一惊,他自认自己的武装很成功,没有任何暴露的地方,这个人怎么会一眼认出来自己是高句丽人?
或者他是炸自己的,被误认为盗贼,也比被认作是高句丽的细作来的好。
“你弄错了,吾是大唐子民。”
“二十年前,白江口一役,白渡城,培渡城,元渡城三城皆被屠城火烧,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世人以为,这三城的人口都死绝了,其实不然,他们的后代活着。”
“不足两岁的婴儿其实皆活了下来,人数足足有两万,被大王高博远带了回去,秘密驯养了二十年。”
“这支队伍的训练方式极为残忍,优胜劣汰,每每十个人放在一个笼子里,杀光其余九人才能出来一个人,如今留下来的应该在五百人左右。”
“高博远老了,他最器重的就是三王子高烨优,所以这支精锐部队,现在应该是由高烨优掌管。”
“你说你还是大唐人,”男人手臂一台,又一枚银针朝刺客飞去,“你的经脉已经断了,吾留你一命,回去和高烨优说,你是大唐人。”
这一次,银针直接本打进探子的肩膀,探子手中的匕首一松,人朝山崖滚下去。
处理完人,柱唇,咳了好一会,才吹了个口哨。
旋即有下属现身,“远远跟着就好,务必查出这支队伍更多的信息。”
下属领了命令而去,男人负手而立,立在山尖,眼眸微眯,在臻臻草叶间觑巡,远处,铁骑雄壮,鲜艳的旗帜绵延。
有细微的声响,是鞭子抽在枝叶上的声音。
男人偏过头,顺着声音看过去,百年槐花树,枝干酋劲,新绿的脆嫩叶子里,洁白的槐花细密如雨,在萋萋草页上铺了下一层细密的雪白,时值春日,漫地翠绿绵延,一少女背对而立,着了胡人男子的衣裳,长发利落的束在发顶,背影纤细修长,手中一只鎏金马鞭。
抽了一地槐花瓣,又跳进了一个坑里--这是一个抓捕猛兽的坑。
是故意朝坑里跳的,让人想到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的故事。
不是他感兴趣的骄纵小女娘把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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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有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