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父亲因赫赫战功而被封为异姓王。大盛朝禁封异姓为王,当时朝臣都在拦阻,乾元帝却力排众议,坚持要封萧观澜为王。
此后萧南临便入宫与宗室子弟们一起读书,可那些个王府的孩子却瞧不起他,说他不姓赵,不是皇室血脉,不是正经王爷的儿子。
萧南临性子孤僻,不愿巴结他们,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伴,他们却不肯罢休,总给他使绊子。
犹记得那年夏日的午后,雨势来得迅猛,落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萧南临独自一人撑着伞去上往书房,路上却被人拍飞了伞。
他刚想弯腰去捡,竟又被人推了一把,没防备的他瞬时整个人摔在地上,膝盖与地面骤然撞击,疼得他咬牙强忍着,手掌也被迫按在被雨水冲刷的青石板上,擦破了一块皮。
没了雨伞的遮挡,萧南临很快便被淋湿。
众人围观着他满身脏污的狼狈模样,笑不可仰。萧南临缓缓抬首,薄唇紧抿,咬牙恨瞪着他们,任由冰冷的雨水在他面上拍打,自眉梢下滑,顺着眼睫滴落至眼眶,模糊了视线。
紧攥着拳头的他默然许久,念及父王的嘱托,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就这般默默站起身来,没打算与他们算账。哪怕他们起哄骂他胆小鬼,他也强忍着,默不作声。正待离开时,忽闻一人惨叫出声,直接摔趴至他的脚下。
萧南临诧异抬眸,就见一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出现在此。
隔着蒙蒙雨雾,他看不清她的脸容,依稀瞧见她身后有位宫女为她撑着伞,而她樱唇微抿,傲然而立,俯视着趴在湿地上的勤郡王世子,声娇神漠,
“摔在雨地里的滋味好受吗?”
那小世子心怀愤恨,咬牙恼嗤,“我与公主无冤无仇,公主凭什么踹我?”
但见小公主抱臂扬脸道:“跟你学的呗!仗势欺人!”
公主的身份的确比他尊贵,那小世子吃了哑巴亏,不敢与公主犟嘴,只逞强道:“谁欺负他了?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冷哼一声,小公主走近他,小脚一抬,又踢他一脚,“你当本公主眼瞎?平日里不好好读书做功课,净想着如何使坏,欺负人算什么本事?你若有能耐,就在功课与骑射之术上超越萧南临,如此才算是比他厉害,而不是在背后使阴招!”
被训斥的小世子顿感没面子,其他人皆在看热闹,没人替他说话,他不敢得罪公主,只得依照公主的意思,向萧南临道歉。
心知他不是诚心道歉,萧南临并未接话,那小世子自觉尴尬,嫌弃的瞧了瞧自个儿满身泥污的衣袍,顾不得与他计较,急急回房去更衣。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各自散去,小公主却没走,吩咐太监给他一把伞,又将手中的巾帕递给他,
“喏——擦擦脸,赶紧回去更衣,当心着凉。”
怔怔的接过巾帕,沉默许久的萧南临终是开了口,“谢公主。”
小公主一改傲慢姿态,朝他柔柔一笑,“无需客气,唤我容瑶即可。他们那些人欺软怕硬,往后他们若再找茬儿,你只管反击便是,有我给你顶着,你不必顾忌后果。”
叮嘱道罢,她如常转身,兴许那一日于她而言很寻常,可那抹鹅黄背影却如一只振翅的蝶,翩然飞入他的世界。
容瑶这个名字,从那一天起,便已经刻在了萧南临的心底。
父王时常教他能忍则忍,不要与人结恶,可容忍并不能换来他们的收敛与尊重,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认为他好欺负。
容瑶不喜受委屈,教他反击,自此后,谁若再敢动他,萧南临直接一拳挥过去,即便对方去告状,他也不怕,镇定自若的将来龙去脉告知于皇帝,皇帝本就偏向恭郡王,对那些个只知享乐的皇室宗亲颇有不满,正好借着此事严加惩治。
往后他们便知萧南临此人不好惹,一旦惹了他,便会被皇帝追究。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敢欺负他。
他依旧没什么朋友,但他不介意,只要容瑶肯理他即可。
众人都认为容瑶嚣张跋扈,唯有萧南临知道,这只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其实她的心眼儿并不坏。
正因为了解她,是以不管旁人如何诋毁容瑶,都改变不了他对容瑶的态度。
前世的他因为父王的拦阻而没有反抗皇命,眼睁睁的看着容瑶嫁与季彦安,看着一朵娇花被摧残,失去生机,就此凋零。
今生他努力的想弥补遗憾,怎奈容瑶并不配合,这样的局面,令他心涩至极,哪怕醉了酒,痛楚依旧在心腔弥漫,挥之不散,
“为何我一心为她着想,她却无动于衷,那个男人对她如此冷淡,她却偏心维护?”
他的回忆,只在他脑海中浮现,并未说与月棠。月棠听到的,只有这一句,仅这一句,她便明白了,原来世子他有了情敌,
“太容易得到的物什,往往不会被珍惜。人也是一样,被偏爱的人总觉得你永远都会站在她这边,以为你不会离开她,所以才有恃无恐,不将你当回事。”
实则萧南临很清楚,容瑶对他虽好,却不似他对她那般上心,但他并不计较,娇生惯养的公主,他合该宠着,他不在乎这份感情是否对等,只要她肯留在他身边即可。
他以为容瑶会因此而感动,以为自己在她心里也是特殊的存在,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月棠之言,不禁令他感到迷惘,“你的意思是……我对她太好了?可她就如同映在湖心的天上月,我若不主动抬手触碰,便连她的影子也触及不到。”
他的那条路,注定是单向,而月棠又何尝不是呢?她只觉自己与他同病相怜,她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又该如何教他收心?轻叹一声,月棠柔声劝道:
“酒可助兴,却无法消愁。世子还是少喝一些吧!”
他也晓得饮酒无用,可若不麻醉自己,这漫漫长夜,又该如何度过?
今夜难眠的不只是萧南临,身在兰华宫中的容瑶亦是心担重负。有些事,不知情还好,一旦听闻,便会乱了心神。
萧南临所讲的,关于九公主的前世遭遇,会是真的吗?
倘若那就是九公主的宿命,那穿越而来的她,能逃得过吗?
季彦安若真的是穿越者,兴许他对林奚文无意,不会纳她为妾,那后来的悲剧便不会发生吧?
但若她猜错了,季彦安还是本人,对林奚文的疏远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做的一场戏,那么婚后的日子大抵会很难捱。面对那样鸡飞狗跳的日子,她能否做到波澜不惊?该不会也抑郁而终吧?
闭上眼睛的容颜辗转了几个来回都没能入眠,原本捋顺放在枕头一侧的长发已变得凌乱,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突然觉得,有些话,很有必要提前与季彦安讲明。
过几日便是她舅父永宁侯的寿辰,母妃说过,她可以出宫贺寿。按规矩,季彦安应该也会到场,到时她便有机会见到他……
且说怡妃娘娘得知仁寿宫一事,不禁对女儿刮目相看。按照女儿以往的脾性,定会在太后娘娘面前闹腾,甚至要求退婚,可她居然如此从容,不动声色的碾压林奚文,反将萧南临一军,保全了皇家的名誉。
这事儿办得极为漂亮,看来女儿真是长大了,晓得顾全大局了。
怡妃之心甚慰,但看女儿最近情绪有些低落,不需多问,她已猜到女儿的心思,
“可是在为林奚文之事犯愁?担心她与驸马藕断丝连?你且放宽心,娘早已想好了法子,她不会再有那个机会。”
母妃的态度如此笃定,容瑶不禁心生担忧,“母妃您打算如何?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儿不能全怪她,季彦安亦有责任,您可不能伤害她,儿臣没打算报复。”
红唇微抿,怡妃兰指半抬,轻呷一小口花茶,不屑哼笑,“本宫可是皇帝的妃子,又岂会伤害一名小姑娘?传出去倒教人笑话,我可不会办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放下手中的紫釉莲花盏,怡妃压低了声道:“实则我是打算给林奚文赐一桩婚事,只要她有了婚约,便没机会再做季彦安的妾室,不会再碍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