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八月十六,每年的这一日,大盛朝的乾元帝皆会去往西苑围场,举秋狝之礼,九公主容瑶本该伴圣驾,然而今年她的婚期将至,不便再去西苑,遂遵照皇命,与她的母妃一道留在皇宫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婚期做准备。
虽说中秋已过,可一到晌午,高悬的烈日依旧翻滚着层层热浪,炙烤着大地。白日里太过炎热,容瑶哪儿也不想去,直至傍晚起了风,热气消散,她才打算到御花园中散散心。
园中的名品菊花皆已盛放,朱砂红霜惊艳了秋光,绿水秋波点缀了斜阳,行走在御花园中的容瑶赏着佳景,感受着四散的凉意,好不自在。
没成想,这散心还能听到些闲言碎语,好巧不巧,这闲言正是关于她的——“哎?你们可有听闻,武毅公府的那位驸马失踪了!”
说话声低而细,似是一位小太监,估摸着他是才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迫不及待的说与其他人。
紧跟着传来的是一名女子的惊呼声,“你是说九公主的驸马季彦安?无缘无故的,他怎会失踪?该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
但听小太监哼笑道:“这位驸马可是武毅公之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驸马自小习武,又怎会被人绑架?”
话说一半,小太监不再吭声,故意卖起了关子。假山后的容瑶忽然有种听书的感觉,心道这太监可真会甩钩子,成功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虽然嚼的是她那位未婚夫君的舌根儿,但她还真想继续听下文。
那几位宫女早已按捺不住,焦急的追问,小太监颇觉受用,压低了声道:
“我听说啊!驸马跟人私奔咯!他对咱们九公主并无情意,不愿尚公主,这才选择跟心上人远走高飞。”
西春听不得她们议论主子,想上前制止,刚抬步却被公主给拦下。
容瑶以指挡唇,示意她噤声,而后侧耳继续偷听,入耳的是质疑声,
“再有半个月便是九公主与驸马的初定礼,驸马若是失踪,公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让皇家丢脸面?小林子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小林子颇为自信的拍了拍胸膛,“我这消息绝对可靠,你们爱信不信,半个月后自见分晓。”
论到激动处,这几个下人还围在一起打起了赌,都在赌驸马会不会出现在初定礼上。
收着银子的小林子乐呵呵笑着,“买定离手啊!皆是自愿,输了可别怪我。”
旁人皆是一两二两的给,冷不丁的突然冒出一张银票,小林子顺手接过一看,好家伙!居然是一百两!哪个宫里的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好奇的小林子转头一看,但见来人一袭秋棠齐腰襦裙,外罩绯色氅衣,高挽的云鬓间簪着凤凰衔珠冠,色泽明艳的正阳绿翡翠珠子悬在她光洁的额前,越发衬得她肤白如脂,光彩照人。
待看清来人的容貌后,小林子登时魂惊肉跳,面色煞白,“九……九公主?”
众人见状,皆吓得退散开来,默默立作一排,向公主行礼。
容瑶却是眉目含笑,并未动怒,“我押一百两,赌季彦安不会出现在初定礼上。若我押中,便可得三百两吗?”
谩说他没有三百两,便是真有也不敢赌啊!他在背后说人闲话,还被正主听到,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欲哭无泪的小林子扑通一声就地跪下认错,“奴才长舌多嘴,奴才该死,还请公主责罚。”
先前不是还说得眉飞色舞嘛!这会子竟怂成这般,当真是胆小。
兰指微抬,容瑶一挥长袖,宽赦道:“起来吧!莫要张口闭口都是死啊活啊的,听着晦气。银票你且收着,既下了赌注,输赢我自负,断不会为难你。”
只此几句,再无其他,小林子战战兢兢的跪在那儿,却没等来惩戒,只听到渐远的脚步声。
手心冒汗的小林子惶惶抬眼,发现九公主确已离开。再低头看着那张银票,他欲哭无泪,并不觉得这是财富,怎么瞧都像是张催命符!
其他的宫人皆将自个儿的银子收回,不敢再掺和此事,免得到时候受牵连。
众人各自散去,唯有一名宫女过去扶他起来,“你还是祈祷着老天保佑,驸马会入宫参加初定礼吧!兴许九公主一高兴,就忘了这茬儿呢?”
驸马若是到场,九公主真的会高兴吗?可他怎么觉得,公主好像并不期待驸马的到来。
主子的心思他是猜不透的,他只知道自个儿怕是活不长了!
待走远些之后,西春忍不住道了句,“恕奴婢愚钝,那些乱嚼舌根儿的宫人们,合该严厉惩戒才是,公主为何不与他们计较?”
轻摇着手中的海棠绢纱十字团扇,容瑶的眸中并无怒火,只余通透,“宫里说闲话之人多了去,可不止他们几个,追究得过来吗?”
“那也该杀鸡儆猴,让他们有所顾忌。”
容瑶之所以这么做,自有她的考量,“现下宫人们只是私下议论,一旦我追究,便等于摆到了明面儿上。此事的真假尚且不知,万一是假,反倒成了咱们的错。
且等着吧!等到初定礼那日,看季彦安是否会出现,他若不来,咱们才有理由兴师问罪不是?”
公主的脾性似乎越来越沉稳,晓得顾全大局,着实难得。西春欣慰之余仍旧忧心,
“可若轻易放过那些宫人,岂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奴婢担心他们还会继续说三道四。”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去下赌注,墨瞳轻转,容瑶笑得意味深长,“放心吧!这银票一出,他们必定有所顾忌,不敢再轻易议论,生怕隔墙有耳。”
恍然大悟的西春总算安了心,“奴婢考虑不周,让公主见笑了。”
西春的性子虽是急躁了些,却十分忠诚,并无坏心。容瑶了解她,自然不会怪罪。
夕阳的脚步似乎格外匆忙,才刚还瞧见它挂于天边,转眼便沉落西山,只余一片橘红。
被暮色笼罩的容瑶内心一片澄明,不疾不徐地道:“驸马是否失踪,不是咱们该管之事,真正忧愁的,该是武毅公夫人才对。”
诚如九公主所料,现下的武毅公夫人蓝氏焦头烂额,忧心如焚。
她这儿子胆大包天,还真就带着心上人私奔了。察觉人失踪之后,她立马派人去寻找,现下人是找了回来,他却昏迷了,苦等几个时辰,终于醒了过来,他又满口胡言,愣说自个儿不是这里的少爷,不是她的儿子,
“我不是你们所说的季彦安,我叫景成!”
起初蓝氏以为儿子不愿与公主完婚,才会赌气说胡说,可后来他一脸严肃,坚称他们认错了人,蓝氏这才重视起来。
乍看之下,此人的五官的确和她儿子一模一样,细观之后便会发现,彦安养尊处优,面色白皙红润,眼前的少年虽然眉目清俊,但肌肤却是小麦色,且他的左眉间并无小痣,可她儿子却是有痣的。
再有就是,两人说话时的神态和语调也不大相同,蓝氏暗叹不妙,看来下人们的确找错了人。
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着实让人惊诧,眼下她的儿子不知所踪,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容貌肖似的,蓝氏无计可施,唯有赌一把,随即屏退下人,郑重地将眼下的困境告知于他。
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景成峰眉紧锁,暗叹倒霉。他不过就是来京寻个亲而已,哪料竟会摊上这场风波。既然误会已解开,那他也该就此告辞,然而蓝氏竟道:
“不论你先前是谁,从这一刻开始,希望你能做我的儿子季彦安,好歹先将此事压下来,莫让皇上起疑心。
当然我会继续暗中派人找寻彦安,等他回来,你便可得自由,到时我会给你一千两作为报酬,还请公子配合相助。”
一千两?
景成的眼中有一瞬的波动,很快又恢复平静,墨亮的眸子清透且豁达,只因方才她说过,她的儿子季彦安与当朝九公主有婚约,此事牵扯到皇族,一旦他的身份被拆穿,那便是欺君之罪!
“没人嫌银子烫手,但也得有命花才成。相比这一千两而言,我觉得还是自个儿的命更重要。”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面对巨银的诱惑,景成毅然婉拒了季夫人的请求,拱手告辞,孰料她竟突然屈膝,跪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利诱不成便要威胁吗?景成当即退后一步,冷声警示,“莫要妄想用仁义道德来绑架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蓝氏明知此举不妥,却没有旁的法子,只得拉下脸面,含泪哽咽道:
“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愿出此下策。一旦彦安逃婚失踪之事败露,皇上必会问罪,那整个武毅公府都将受到牵连,我又该如何向早逝的夫君交代?”
“武毅公?”景成只觉这称谓好熟悉,“可是当年的定边将军季开惠?”
听人提及丈夫的名字,蓝氏不禁又回想起夫君还在世的情形,记忆再次浮现,在她心底泛起尘埃,呛得她眼眶通红,垂眸轻声道:
“正是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