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 第24章 灵

盼娣死了，因为溺水。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水性不好的小女孩会选择在暴雨涨水的那一天就那么冒冒失失地下了水。

但这对于盼娣的父母而言，却是个天大的喜事。

因为盼娣的死亡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美好的事实——原本因为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而被占掉了生男孩的黄家夫妇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拼一个儿子了。

望着盼娣那被水泡得发白发涨的幼小的身体，他们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喊了几句作孽，就拿着一床破草席把女孩儿一卷，随便在河中心的岛上边找了个荒无人烟空地就这么把人埋了。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盼娣“看”在了眼里。

也许是因为离开的过于匆忙，又或者是因为死得太冤，7岁的盼娣就这么以灵魂的形式徘徊在自己的家里。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一周，一个月，又或者是一年，两年……

盼娣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妈妈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对着她的肚子评头论足，都说这次一定会是个男娃娃。

“不是我说啊，黄家媳妇儿，要不是你们家盼娣……你们还真没法子生老三呢！”

盼娣并不是很能听得懂邻居阿姨那欲言又止的暗示，可直觉告诉她，这令母亲满脸尴尬的停顿里应该藏着什么很不好的信息。

那关乎着自己，和自己这个未出世的弟弟。

邻居阿姨并没有在她家里待太久，她家的灶头还炖着要给丈夫喝的汤。

盼娣看着平日里那个面对自己总是沉默寡言的母亲在阿姨走之后慢慢地坐在了家里那张破旧的沙发上，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盼娣刚想凑上去听，余光却看到了一道身影一扇而过——那是招娣。

那个把自己骗进了水里，又偷偷跑回家的，自己的亲妹妹。

盼娣其实很久都没有见到招娣了。

之前她曾经以为是因为自己打从心底就抗拒见到她，所以两人明明在同一个空间，却依旧见不到彼此。

但今天盼娣却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她依旧停留在落水时的样子，但招娣却似乎已经长大了不少。

她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花裙子站在家门口望着母亲。

那条像是他们姐妹以前最向往穿，却一直没能穿上的那种。

“招娣？”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母亲似乎也发现了妹妹的身影。

奇怪的是，在看到妹妹的一瞬间，母亲像是很惊讶，又像是有些生气。

母亲的肚子到底是有些大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那一下看上去像是很吃力的样子。

盼娣想扶住母亲，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母亲的身体，可只有几步之遥的妹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想要过来帮忙的样子。

“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这话像是一个信号，瞬间打破了这屋里的安宁。

只见原本还面无表情的妹妹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嚎叫了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你这死丫头，叫谁妈呢？”盼娣看着自己的母亲狠狠地打了妹妹的背一巴掌，那声音大得就连她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招娣的眼泪就这么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盼娣记忆里的那个妹妹其实是很少哭的，像今天这样痛哭流涕的妹妹她就更是没见过了。

然而母亲望着泪流满面的妹妹却是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冷漠地指了指大门，“在我找你爸把你拖出去之前你最好自己走，以后也别再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因为妈妈发现了妹妹对自己做的事情，所以才生气了把妹妹赶出了家门吗？

可妹妹还这么小……她一个人要怎么生活呢？

盼娣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从出事到现在内心中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答案。

只见满面泪水的招娣狠狠地摸了把脸，望着自己满脸冷漠的母亲质问道：“妈，之前不是说家里只会送一个女孩走，这样就能有名额再生一个了吗？”

“可为什么姐姐已经死了，我还是被送走了？！为什么！”

“原本就是要把你姐送走的，这都是定好了的是，可你姐没那个命去有钱人家享福，我们又更他们说好了，那不就只有你去了？”

母亲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连头发都被整齐地梳得漂漂亮亮，甚至还别了个蝴蝶结发卡的女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现在日子过得倒是好，不拿点东西回来孝敬一下你亲妈居然还好意思来问罪？如果你姐姐不死，这好日子哪里轮得到你？”

招娣到底还是太小了，面对这样冷言冷语的母亲，她原本想好的全部说辞都化为乌有。

她只是徒劳地站在门口那里流着眼泪，像是要把她这辈子都委屈和后悔都哭干了去。

盼娣望着自己的母亲，又看向哭泣的妹妹，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像是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座光怪陆离的孤岛，那个披着名为“母亲”和“妹妹”的皮的怪物正张着嘴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嘴的撕扯不下。

她觉得自己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不然为什么她曾经认为最幸福的一切会在这瞬间就坍塌？

原来……原来她以为母亲在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在计划着要把自己送走。

而妹妹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留在这个家。

到头来，妹妹没有留下来，她也稀里糊涂地丢了一条命。

可妈妈和爸爸却有了能再要弟弟的机会。

盼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个儿子到底对自己的父母而言意味着什么，以至于他们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的死亡，都显得那么的冷血无情。

盼娣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游荡出了那个家。

虽然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她所信任的，迷恋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可奇怪的是，盼娣却始终没能离开这片土地。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游荡在她出事的河滩旁，还有她被埋葬的湖心岛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是因为什么死的，又是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那些和她一起游荡的大一些的孤魂嘴里的神仙可能也不过如此了。

那个像神仙一样发着光，还有很好闻香味的哥哥看着自己，他不仅不嫌弃自己邋里邋遢怪兮兮的模样，反而对自己伸出了手，他说：“小丫头，你愿意跟我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吗？”

盼娣当然愿意，她已经没有要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那一天之后，那个神仙哥哥带着盼娣离开了那个困了她不知道多少年的地方。

神仙哥哥告诉盼娣，只要她乖乖听话跟着一个漂亮姐姐身边，并且帮漂亮姐姐做一些她做不到的事情，等时间到了，她就能投胎成为漂亮姐姐的孩子。

为了建立她和漂亮姐姐之间的联系，神仙哥哥还在湖心岛挖出了一截属于她的骨头，盼娣看着自己的骨头被细细地打磨灼烧成了一个璀璨的钻石，然后那个钻石又被做成了项链，戴在了漂亮姐姐的脖子上。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令人厌恶又畏惧的“小鬼”。

能成为漂亮姐姐的孩子这件事情对于盼娣而言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巨大的诱惑。

所以她在神仙哥哥的指导下，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有时候她会跑到一些和漂亮姐姐一样闪闪发光的大人旁边去偷一种亮晶晶的丝线，那些丝线摸上去很烫，每次摸上去的时候都会让她有种要被烧死的感觉。

有些时候哪怕只是为了偷短短的一截，都会去掉她半条命，虽然她已经没有命了，可每次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濒死的感觉都是那么的清晰。

随着她帮漂亮姐姐偷来的丝线越来越多，漂亮姐姐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漂亮，她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她听着那些人叫漂亮姐姐作“大明星”。

盼娣很高兴，但长期的偷盗却让她变得越来越虚弱。

神仙哥哥告诉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如果自己愿意，可以在她感觉饿或者累的时候吃一些漂亮姐姐的头发或者指甲。

盼娣这么做了，然后她发现，自己真的像得到供养了一样变得越发的强大了起来。

有些时候，她甚至能在只有自己和漂亮姐姐在的时候露脸和漂亮姐姐见一面，虽然漂亮姐姐看见自己的脸色并不算好。

但是没关系，因为盼娣知道，他们以后还会有更长的缘分。

盼娣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可以做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多，而头发和指甲已经不够给她提供足够的能量了。

漂亮姐姐开始以血为食给自己继续提供养分。

他们就这样共生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神仙哥哥告诉自己，时间到了。

她已经完成了她该完成了一切，终于可以成为漂亮姐姐的孩子了。

就这样，她化作了一道白光，没入了漂亮姐姐平坦的肚子里。

在母体里和漂亮姐姐一起看世界的感觉很奇妙。

她看着漂亮姐姐身边的人来人往，缘聚缘灭，开始忍不住幻想自己出生之后将过上自己母亲几辈子也求不来的富贵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瞬间席卷了她的神魂，让她整个胚胎都忍不住为之颤抖了起来。

就在她还沉浸在新生之后的畅想之中的时候，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带走了她和漂亮姐姐的呼吸。

她又变回了之前那个飘飘浮浮的状态，只是这次不一样的是，她的身边还有个漂亮姐姐。

在极度的昏沉之中她又一次地看见了神仙哥哥。

这次，神仙哥哥一如初见时那样把她和漂亮姐姐的魂魄装进了一个罐子里，然后又顺手在那摊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肉渣堆里捡起了一块骸骨。

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个粗粝的男声看着这一切兴奋地说道：“好！好啊！这一次是冤死的孕妇，大小一对鬼，效果自然加倍啊！”

这是盼娣在罐子被盖上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晚风呼啸地吹过了事故现场，夹杂着冤魂不甘的哭号，成为了天地间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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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