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喻兰楚守墓人出身,故而沈家看重自己命数硬朗,阳气旺盛可以镇阴驱邪,可同样是这守墓人的身份,也让喻兰楚无时不刻不处于众人的指指点点之中,人们都说自己身份卑贱,配不上沈家三子。
成婚五年,喻兰楚始终无子,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是喻兰楚往年常年守墓,阴气入体,败坏了身子,故而子嗣艰难。
总而言之横竖都是由他们说,喻兰楚什么都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由着他们指指点点,由着周瑾被抬进沈家大门,由着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沈家少夫人被轻视被排挤,最终被休弃出户,死无葬身之地。周瑾,是她全部噩梦的开始。
“三嫂嫂?三嫂嫂?”周瑾那过分亲切甜美的声音将喻兰楚的思绪从恍恍惚惚中拉了回来,喻兰楚抬眼看去,只见周瑾已经站在沈昌湛轮椅旁,一手扶着沈昌湛的轮椅椅背,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虽然新婚燕尔,三嫂嫂还是要保重身体呀,我三哥哥身子弱,可是照顾不得你的。”周瑾看似是在关心喻兰楚,实则一副宣誓主权的姿态。
沈昌湛闻言却笑道,“我虽身体弱,但也不是什么事都做不得,若是阿楚有需要,为人丈夫自然是万死不辞。”说罢,一双眼睛柔柔地看着喻兰楚,仿佛刚刚对他恶语相向的并非是喻兰楚而是别的什么人。
沈昌湛这声阿楚叫得自然,纵然喻兰楚心里微微有些不适,可当着周瑾的面却不好发作,只得强颜欢笑地回答,“这么说来,我倒是得提前谢谢你了。”
沈昌湛目光愈发温柔,脸上的笑意仿佛能驱散深秋的寒意,“阿楚客气,这是为夫应该做的。”为夫”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周瑾感觉自己似乎无形中被两人忽略了,她站在一旁看着喻兰楚与沈昌湛旁若无人地秀恩爱,袖子里一副手帕被她绞了又绞,几乎就要被她撕个稀碎,脸上仍旧强装平静。
她默默地向前一步,挡住沈昌湛与喻兰楚的目光接触,脸上强堆起笑意,说道,“三哥哥和嫂嫂的感情真好。”
周瑾走上前来,亲昵地拉着喻兰楚的手轻轻地晃着,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好嫂嫂,不如和我讲讲,你们守墓人,是怎样营生的?”
若是第一世的喻兰楚,恐怕还真要被周瑾这般娇憨的小女儿模样给骗了,事实上当初的喻兰楚的确被周瑾蒙蔽了双眼,因着沈昌湛的关系,她一直将周瑾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疼爱,周瑾对她也是十分亲近,故而得知公婆以子嗣问题为由,执意要给沈昌湛纳妾的是时候,知道人选是周瑾,纵然喻兰楚心中十二分的不愿,可再怎么说也好过不知名的外人,最后勉强接受下来。
可谁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知道周瑾忍了多久,直到自己被沈昌湛一纸休书赶出沈家,无依无靠只得跻身一间破茅屋的时候,周瑾才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意满志酬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毫不留情地嘲弄自己懒□□想吃天鹅肉,嘲弄自己有眼无珠,五年的隐忍,只为这一刻,志得意满的周瑾狠狠地将自己踩在了脚下。
喻兰楚笑了,她在笑周瑾演技实在拙劣,她对于自己的恶意,竟然早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喻兰楚亦是在笑自己傻,哪怕这般拙劣的演技,也生生瞒了自己五年,瞒得自己掏心陶肺,瞒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们守墓人的营生,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什么时候你们周家请我去了,我自可以亲自给妹妹操演一番。”喻兰楚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周瑾有所反应,径直穿过周瑾,推着沈昌湛的轮椅回房去了。
被晾在院子当中的周瑾脸色如同打翻了颜料瓶,再也维持不住那副端庄亲切的仪态,她何尝听不出喻兰楚话中的意思,这个低贱的女人,她竟敢诅咒她们周家!果真是粗鄙下贱之人,就算攀上了高枝,也丝毫不会有丝毫改变,她不忿,这样的女人,凭什么配得上三哥哥?
喻兰楚将沈昌湛推进屋子里,撂在屋子当中便不再管他,一个人径自坐在床上,气鼓鼓地一句话都不说。
沈昌湛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喻兰楚那里的低气压,他小心翼翼地自己摇动着轮椅靠近喻兰楚,“阿楚,你是不是不喜欢周瑾妹妹?”
“别叫我阿楚!”喻兰楚凶巴巴地吼了回去,语气生硬无比。
沈昌湛被她凶得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委屈,湿漉漉地看着喻兰楚,像是个马上就要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科动物。
喻兰楚被沈昌湛这委屈巴巴的模样瞧着泄了气,她自知自己情绪不佳,周瑾明里暗里针对自己,但到底与沈昌湛无关——至少和现在的他无关。自己不该,也犯不着将周瑾的错,以及未来沈昌湛的错,记在现在的他头上。
“我是不喜欢她,怎样?”喻兰楚斜着眼看着沈昌湛,她倒要看看这时的沈昌湛是个什么态度。
见喻兰楚和自己搭话,沈昌湛瞬间活泛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想要握住喻兰楚的手,可又怕自己的举动唐突了她,只好生生忍住了。
沈昌湛面含笑意,有些纵容地说,“你不喜欢她,那咱们便和她少来往就是了。”
喻兰楚眉头一挑,有些戏谑地说,“她可是你的好妹妹,你若怠慢了她,不怕你的好妹妹伤心么?”
沈昌湛闻言反而有些诧异,“周瑾妹妹虽是与我自小一块长大的姊妹,但毕竟是两姨姊妹,自从周瑾妹妹随姨夫去京城就任之后,就来往得少了,再说了,便是再亲近,也是亲不过媳妇的。何况,我已成婚,周瑾妹妹尚未出阁,男女授受不亲,就算为了避嫌,也该少来往的。”
听沈昌湛这般说,喻兰楚有些意外,沈昌湛与周瑾之间,似乎并不是像自己当初想象中那般亲密无间。也是,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沈家三郎如何与周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何关系亲密,情同手足,竟然全都出自周瑾自己之口。
当初的自己,究竟被周瑾蒙蔽了多少?甚至,沈昌湛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突然转冷?为何自己激怒之下会害死周瑾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为何沈昌湛一点夫妻情分不念下定决心要休妻?为何自己离开沈府之后会骤然病倒?如今回头来看,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周瑾的影子。
这时,一个丫鬟掀帘子进来,隔着屏风说道,“三爷,老夫人请您和三夫人过去。”
沈昌湛见喻兰楚尚在气头上,恐喻兰楚再受委屈,便自作主张让丫鬟回禀沈夫人,“你去回禀夫人,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便不过去了,明日再给母亲请安。”
丫鬟屈膝应诺,正要离去,却见喻兰楚出言阻止道,“且慢。”
丫鬟闻言只得停下。
喻兰楚说道,“你我今日新婚,论理也该去见见长辈,认认人的,免得让人说我小门小户低贱出身,一点礼数都不识。”
沈昌湛笑道,“他人怎么说便由他们说去,只要你自个舒服就成,你若不愿意去,我便陪你歇着,你若愿意去,我便陪你一起去。”说罢,吩咐门外守着的小厮进来伺候自己更衣。
喻兰楚亦是换了件团花金簇百蝶长袄,看着妆奁上摆着的那套玛瑙镶金的头面沉思片刻,还是命丫鬟帮自己妆点起来。
正房距离沈昌湛居住的微安阁并不远,只需穿过一条游廊,再拐个弯儿便到了,可见沈家二老对幼子的溺爱。为了方便沈昌湛行走,一路上的台阶门槛皆被抹平,故而喻兰楚推着沈昌湛一路行来,也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进了垂花门,迎面便是正房大厅,丫鬟颇有眼力见地赶紧上前,打起帘笼,一面向里面回话,“三爷,三少夫人到了。”
屋里众人正笑语晏晏地话着家常,沈老夫人端坐在正榻之上,周瑾紧靠着沈老夫人坐在一旁,沈老夫人两手亲昵地握着周瑾的手,一句长一句短地问着周瑾路上可曾累着,吃得睡得可好等话,周瑾也温柔乖巧地一句一句回答。
听到丫鬟传话的声音,知道儿子儿媳一块儿过来了,沈夫人大为欣喜,直接将周瑾的手松开,起身便要迎接沈昌湛与喻兰楚两人。
满屋子的人见沈夫人都站了起来,也纷纷起身,周瑾无法,纵然百般不愿,也只得随着众人站起身来,脸上攒起笑意,手下却紧紧揪住了裙摆。
沈昌湛不便起身,便在轮椅之上含笑弯腰行礼,而喻兰楚正要拜见沈夫人,却被沈夫人一把扶住,沈夫人宠溺地说道,“待会奉茶的时候再拜就好,不必讲这些虚礼的。”
沈老夫人亲昵地拉着喻兰楚的手,将堂中女眷亲戚一指与喻兰楚,“这是你先大哥昌溪的媳妇程氏。如今掌管着府中中馈,你若是屋里缺了什么东西,或者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与你溪大嫂子说。”
程氏亦面含微笑地向喻兰楚回礼,将脚下那个抱着她的大腿,有些认生的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拉了过来,柔声教道,“乖,叫婶婶。”
小团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婶婶,便再次躲到母亲身后去了。程氏笑着和喻兰楚说,“她叫沈芙,年后便四岁了。”
再次见到沈芙,喻兰楚感慨万千,自己被赶出沈府惨死之后,唯一可能为自己哭上一哭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天真善良的小侄女了。
只是沈芙命薄,自己还未遭遇变故之前,沈芙便早早夭折了,只得自己为她落泪,终究不会有人再为自己哭上一哭了。
沈芙去后,程氏便心如死灰,遁入空门,总之与自己一般,都是苦命的人。
喻兰楚想到这里,不由得唏嘘不已。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蹲下身子温柔地向沈芙伸出了手,“乖,给你做见面礼,可好?”
小团子踌躇了片刻,伸手将玉佩接过,再次躲到程氏的身后。
待喻兰楚与程氏见过礼,沈老夫人又牵着她来到周瑾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名唤周瑾,父亲是大理寺少卿,也是今日刚从京中回来的。你们年纪相仿,应该是能玩到一块儿的。”
周瑾闻言笑道,“今儿白日里,已经见过三嫂嫂了,虽然嫂嫂请我吃了闭门羹,可我与三嫂嫂一见如故,总想多亲近些,就怕三嫂嫂嫌弃我蠢笨……”
喻兰楚也不见礼,皮笑肉不笑地说,“兰楚出身芥末,如何有幸与瑾姑娘一见如故,况且,以兰楚旧日所行的行当,总是见着死人比活人多的,瑾姑娘若与兰楚一见如故,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