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灰蒙蒙的。
深秋的夜更深露重,老城外的砖瓦上都结了一层薄霜。沈府却灯火通明,只是那灯罩与寻常不同,皆是用白纸糊的,上面大剌剌的写了一个“奠”字。
守灵三晚,今日是沈府二公子出殡下葬的日子,沈府内站满了人,无一不哀容满面,沈家老爷与夫人早已哭的泪竭,呆坐在一旁,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两老经历的第二回了,一夜之间头发又白了大半。
沈二夫人双眼已经红肿,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已然空洞无神,神情呆滞。
送灵的队伍在外面等候,抬棺的小厮刚进去,旬阳城的送葬队便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起小声议论了起来。
带着围帽的中年男子,咂了咂嘴一脸唏嘘,另一人好奇的上前:“李大哥,你也为沈家难过呀?”
中年男子这才开口:“我倒是不难过,只是觉得可惜,你说这沈家本来是受了爵位继承的名门望族,虽然现今儿没人入仕,但好歹也算高门一族,可这连着几个月死儿子,你说这是倒了什么霉。”
一旁伸长了耳朵听的另一年轻男子刚来送葬队不久,自是不知道这些事,好奇心驱使,忙继续问:“这不是死的第一个?”
中年男子看着是旬阳城的老人,本来在外间等候有些许无聊,便就将这故事说给新来的听:“今年刚开春,沈家长子本来上京赶考,却不想路遇山贼,被夺了命去。那伙山贼官府到现在还没抓到呢。”
说到这,中年男子停顿了一下,将怀里揣着的一小酒囊装着的热酒摸了出来咂了一口,发出嘶的一声后又才继续道:“这大公子去了后,这不,前儿些日子二公子上田庄去收租,在那路上遇到毒蛇,被狠狠的咬了一口,抬回来时,嘴唇都紫了,最后药石无医,也就去了。”
众人听完皆叹息摇头,这些飞来横祸,的确是挡也挡不住的,只可惜了这一年连续发生在沈家,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再说那沈家三郎,虽然自小聪明,三岁能诗,五岁能赋,可身子骨却不行,病歪歪的,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只怕这样下去,沈家就要断后咯。”
中年男子刚说完,送葬队后方钻出来一个姑娘,姑娘穿得素净,一间月白底衫,外罩一件深灰褂子,头上也只簪了一排小素花。
她听着这些男人这么嘴碎,实在听不下去,上前提醒了一句:“别人家的事不要再议论了,待会主家听见了,不高兴,你们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几个男人散开,忙回到自己位置上。中年男子也不好意思,笑道:“喻姑娘说的是,这也是等的无聊,新来的也好奇嘛,我才多了两嘴。”
喻兰楚没有再说话,只走到送葬队前方,将随身带的送葬经文拿出来翻看。
盯着经文瞧了半响,却一个字也看不得心里,忍不住回头看着沈府门楣上的黑布白条和刺眼的“奠”字,她的脑中浮现出前世的种种。
她生在贫苦人家,自小八字硬得很,克死了自己父母兄弟,约莫十岁就成了孤儿,村里说她是瘟神,将她赶了出来。
在她快在墓地冻死的时候,被一守墓的老头收留了,之后她便接了老头的班,给人送葬念经,守墓。
干这一活计的只能要硬的八字才震得住,她干到了十八岁,恰逢给沈二公子送葬。
前世沈家二老连逢丧子,再经不得第三回,所以特请了城南万相寺的无妄大师前来做法,大师一瞧送葬队里的喻兰楚,便道:“此女子八字硬,且阳气旺盛,若婚配于三郎,必振兴门楣。”
沈家二老一听忙三媒六聘的将喻兰楚娶进了家门,刚开始喻兰楚还与沈家三郎沈昌湛相敬如宾,渐渐的,沈昌湛身子也好了起来。
往后,沈昌湛连中三元入仕登科,果然光耀门楣,沈家二老乐开了花。可惜喻兰楚久久不孕,沈家二老担心香火不能延续,又只剩沈三郎这一个独苗,遂做主给他纳了一房小妾。
那小妾确实也争气,没个一年肚子便大了起来,仗着公婆的喜爱和沈昌湛的纵容,那小妾气焰一日胜似一日,甚至抬了平妻,沈家再没有自己容身之处。喻兰楚渐渐地心怀怨恨,脑子一热,竟做下不可饶恕的事,此后被休妻,最后病死在一破庙,尸身都臭了才被人发现。
再醒来时,喻兰楚回到了十八岁这年,刚巧在沈二公子出殡这日,天可怜见,得以重活一遭,喻兰楚发誓再不入沈府,索性平平淡淡一辈子,也比落得个凄惨凋零的下场好。
午时已到,即便是这一天阳气最盛的时候,依旧掩盖不了深秋的寒意。抬棺的人将沈二公子的棺柩抬了出来,沈家二老跟在一侧,一屋子人陆陆续续的出来。
在人群中,喻兰楚用余光扫过沈昌湛,只见他坐在轮椅上,身子单薄,俊朗的五官因为消瘦显得更为立体,沈昌湛本就白皙,因为长年卧病在床不见阳光,更显得没有血色。
沈昌湛被小厮推到队伍前方,怀里捧着一个瓦罐。沈二公子无子,作为幼弟的沈昌湛须代行孝子之责。沈昌湛将手里的瓦罐摔在地下,身后的陪施应声吹响唢呐,更填一分楚怆悲凉之感。
喻兰楚将目光收回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走在送葬队前方,手里撒出一把白色纸钱。沈家二老走到喻兰楚面前,喻兰楚反射性的往后挪了一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二老见喻兰楚这样的反应,面上有些尴尬,但今日还需要她来主持下葬事宜,便也勉强扯起一个笑脸,沈老夫人从袖里摸出几两碎银子塞在喻兰楚的手里,随即道:“有劳姑娘了。”
喻兰楚想着前世种种,心中芥蒂未消,她淡然的将银子放回沈老夫人手里:“夫人不必,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工钱我们已经收过了。”
沈老夫人愣在当场,她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这样公私分明,只是那漠然的神色,着实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喻兰楚说完,回身喊了一句:“起棺!”
后方的人抬起棺来,两侧的陪施也开始敲敲打打地奏起哀乐。
沈家二老见此,只能悻悻然的往送送葬队后方的马车上去了。
一行人吹吹打打的出了城,往开始就选定的下葬地走去。沈二公子本来是要葬在沈家墓中,赶巧儿,有人算了风水称旬阳城后山有一处位置更好,于是这沈二公子便选了一处新地。
这旬阳城后山本就是喻兰楚守墓的地方,自己与收养她的孙大爷的老宅也建于此处。这旬阳城葬在此处的多有达官显贵,所以陪葬物也十分丰厚。旬阳县衙怕盗墓贼窥探,所以特意请了孙大爷在此,每月给孙大爷些许银钱。
孙大爷本就主持丧葬,又得了守墓官府给的钱,这才将喻兰楚养大。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喻兰楚心里念叨着快些把这些事办妥了自己好回去给孙大爷做饭,所以不知不觉脚步也快了起来。
喻兰楚记得,前世就是在给沈二公子下葬时,沈家二老请来的大师才来,一眼看中她。今儿喻兰楚没有见到那大师身形,一颗忐忑的心放下不少。
到达目的地,燃了鞭炮,点了香蜡,等到沈二公子的棺柩安安稳稳入了土,天色也已渐晚,喻兰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告辞。
她走到沈家二老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沈老爷,沈夫人,这事也算圆满了,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沈老爷与夫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开口道:“姑娘,入葬仪式虽然完了,但老身请了神僧特来念经为我儿超度,倘若众人离去,我怕于风水不利,要不姑娘再等等,若是晚了,沈府的车马自会送你回去。”
喻兰楚想不通,他们沈家的事非要留她一个外人干什么,正准备开口婉拒,却不想后方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沈老爷久等,老僧来的路上马儿甩了蹄子,这才晚了,实在抱歉,阿弥陀佛。”
沈老爷见大师已然来了,忙上去迎接,随后大师也未耽搁,直接带着两个小沙弥开始诵经。
喻兰楚躲在人群后准备找个时间开溜,她缩头缩脑的后退,眼睛目视前方,观察着大师一举一动。
却不想退到一处,忽然感觉小腿肚一痛,似乎撞上了什么。喻兰楚忙回身看去,不偏不倚她正撞在了沈昌湛的轮椅上。
沈昌湛身体孱弱,不宜太过靠近,故而被小厮推在队伍的后方,却看见喻兰楚缩头缩脑的。
喻兰楚与沈昌湛刚打了照面,记忆便如洪水涌来,有与他举案齐眉的,有与他同卧而眠的,有他唤自己“阿楚”的,种种画面如跑马观花。
喻兰楚的心蓦地被扯得生疼。
沈昌湛见喻兰楚神色不对,忙出声道:“可是刚刚撞疼了姑娘?实在抱歉,阿恒,赶紧去取跌打药来。”
喻兰楚看着沈昌湛俊逸的面庞上真真切切关心的神色,心中痛意更甚,脚下忙退后一步,神色更是一片漠然:“无妨,公子不必费心,我先告辞了。”
喻兰楚逃似地想走,却不想后方的人群突然散开,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喻兰楚的身上。喻兰楚感觉后脑勺有些火辣,小心翼翼的回头。
人群散开出,沈家二老一脸喜色地走过来,待喻兰楚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沈老夫人一把抓住了喻兰楚的手,满脸动容道:“姑娘且慢。”
喻兰楚暗骂一声不好,待她还未开口,无妄大师也走上前来,看着喻兰楚说道:“这位姑娘阳气旺盛,八字硬,是为最佳人选,沈府此劫若有姑娘镇压,自可迎刃而解。”
喻兰楚感觉此时跟前世一模一样,她想着自己的未来,心底一阵怒火而起:“这位大师,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只看我一眼,何以断得出我八字硬,阳气旺?”
大师笑眯眯道:“年轻姑娘干送葬这一行当还长年守墓,若不是阳气旺盛,姑娘只怕早已阴邪入体,疾病早夭了。”
喻兰楚冷哼一声:“我就没见过哪个大师或者算命先生不问八字,仅看人就能看出人的八字硬不硬。”
大师依旧一脸笑意:“方才贫僧已经问过送葬队的人你的八字,一番推算,已然明了,若是姑娘不信贫僧算的,可以随意去问其他先生。”
喻兰楚被这话噎住,竟无言以对,哪巧那嘴碎的中年男子也走上前道:“喻姑娘从小命苦,爹娘早逝,早早成了孤儿,亏得孙大爷好心才收留了她,若不然哪里活得到这样大。”
一旁有沈府丫鬟窃窃私语:“果真命硬,父母都给她克死了。”
喻兰楚此时心中难受,只想骂一句:“就你有嘴会说...”但话还没出口,沈老夫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你行行好,一定要救救我们沈家。大师说了,只有你这样的命数入了沈家,沈家才能幸免于难,我与老爷再也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姑娘,你行行好吧。”
沈老爷见状也扑通一声给喻兰楚跪下,信誓旦旦地说:“姑娘,你若入了我沈府,我沈府绝不亏待你,绝不让你吃一点苦,受半点委屈。”
喻兰楚见着两老给她下跪,手忙脚乱的去拉他们,却不想沈家二老十分坚定,怎么也不起身。
“沈老爷,沈夫人这可使不得,你们这是折我的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