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软软的一声唤,便让男子不禁弯起唇角,青竹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阮今姝的脑门。
“调皮。”
阮今姝捂着脑门往后退了几步。
今日不见,师兄又凶残了不少。阮今姝腹诽。
丘长泽一睨,就知道这丫头心里想些什么,准是又在心里悄悄说他坏话了。
“小没良心的,”丘长泽的竹扇哗地一下打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含笑的狐狸眼,“我千里迢迢帮你寻人问尸,就是这样报答你师兄我的,尊师重道都喂狗吃了去了?”
阮今姝没有丝毫羞涩地挽上丘长泽的衣决,摇晃两下:“好好好,好师兄,人可帮我带来了?”
丘长泽盯着自己的袖子,无奈道:“夸人也没点诚意。”
“我把人安排到了郊园,随时可以开始。”
“哼哼。”得到满意的答案,阮今姝袖子也不扯了,利利落落地跳开几步远,关上房门的时候还不忘向他做了鬼脸。
啪的一下,门被关上了。
丘长泽失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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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今姝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更何况她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就算是当了伏妖师,也鲜有风餐露宿的时候.
待用过午膳,又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悠悠地出门。
外头一片烈日,青杏撑着纸伞跟在后头。
阮今姝刚起不久,还犯着困,脑袋一边走着,一边一点一点的,青杏看在眼底心疼。
“小姐,要不再回去睡会儿吧,我去找掌柜的拿几盆冰。”
阮今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逼出两点儿泪花,转手又被捻去,“不必,这不是快到了么?”
说话间,主仆二人的步子停了下来。
丘长泽把人安排在郊外的小庄子上,可谓是一片风水宝地,树荫重重,抬头能闻蝉鸣,低眉可见游鱼。
阮今姝没有着急上前,像失了骨头一般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青杏身上,嘴里还不忘嘟囔:“藏好一点。”
青杏早就习惯自家小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没有多嘴文为什么不上前,反而换了个姿势,让小姐倚得更舒服一点。
阮今姝耐心地等待着,阳光从叶子缝隙间洒下,阮今姝给被晒得眯了眯眼,午困渐渐上头。
就在她险些完全阖上眼的时候,庄子的大门打开了。
身形窈窕的妇人身着绫罗,却亲自把相公送出了门外,纵使是外人,也能把他们之间的感情窥见一二。
“居然是情投意合么?”阮今姝眼珠子转了一圈,眯了起来,若让她师兄看去了,准知道她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妇人看着男人上了马车,缓缓远去,留在原地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马车变成了一个小点儿,再也瞧不见踪影,才低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回门。
“是朱夫人吗?”
孙秀秀一愣,下意识回头朝声源望去。
不知何时,两个小丫头站在了身后。
孙秀秀很快便确认了二人的主仆关系,等着她们开口。
粉衣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水袖上的桃枝纹若隐若现,随着动作忽而展开一片粉色云英,叫人瞧了去,便好似真的能嗅到馥郁的桃花香一样。
“本姑娘姓阮,师兄应当提起过我才是。”
这话说得可有些狂妄了,但说出这话的人却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倒也没叫人真的心生不悦。
孙秀秀的眼神从衣料中收回,轻皱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多少,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身份,“既然是丘道长的师妹,那便进寒舍坐坐吧。”
阮今姝自然没有推却。
三人来到大堂,待侍女上完茶后,孙秀秀便把她们打发退下了。
孙秀秀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道:“阮道长此番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并非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前来确认一番。”阮今姝一盏茶水下肚,只觉得四周的酷热都退去了不少。
摇晃着脑袋道:“狐妖害死令堂,本来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方才我一瞧,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夫人您,似乎跟尊夫感情笃深?”
孙秀秀拿着杯盏的手顿了顿,但也仅是片刻,又恢复了正常,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神色。
“女子出嫁从夫,郎君是个好人,值得罢。”
“我只是以为,那是狐妖给你选的夫君,年纪又和令尊相差无几,夫人不该……”
“道长还未有过心悦之人吧?”孙秀秀把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把阮今姝的话打断。
“若是道长站在我这个位置,便该懂得了。”
“道长放心,该为诛杀妖狐出力时,若能用上贱妾,妾身定当义不容辞。
阮今姝扬了扬眉,“那么先在此多谢夫人了。”
孙秀秀没有留客用膳,阮今姝主仆二人几乎是被轰着出来的。
青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受过这般委屈一样向阮今姝抱怨:“小姐……你看她们,哪能这样对你。”
阮今姝倒是无所谓地笑笑,回头望向隐藏在枝叶底下的高门大院,安慰自家婢女:“好啦好啦,大概是我们戳中夫人什么烦心事了吧,毕竟人生在世,哪能没那么一两件秘密呢?”
最后一截尾音上调,转瞬便随风散去,融入茂盛不见光的密林里。
青杏抬眼,便是阮今姝几乎要与浓到发黑的绿意融为一体的景象,心里一惊,唤出声来:“小姐!”
“嗯?”阮今姝偏过头,衣袂间粉色艳丽的桃花大片绽开,好似人间仙子。
青杏悬着的心放下,下一刻,又被自家小姐敲了敲额头,但她也不恼,只是傻傻地笑着。
小姐没事,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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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秀知道自己今天失态了,什么当家主母的风度全都顾不上,只想着快把那两人送走!
可送走后,她依旧没有好受多少。
侍奉多年的贴身婢女看见她这样,忧心地唤了一句。
“夫人,要回房歇息么?”
孙秀秀愣了片刻,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任由着婢女扶自己回房。
路过铜镜的时候,孙秀秀忍不住瞥了一眼,顿时间被镜子里面的那个女人吓住了。
这……是她吗?
镜子里面的女人唇色苍白,眼里是止不住额疲倦……以及惊恐。
深深的恐惧,几乎瞬间把她拉回了那个夜晚。
——她的生母,死去的那个夜晚。
也是一个夏日。
柔娘到底嫁入孙家几个年头,村上的人谁也说不清,只能从孙秀秀渐长舒展的腰肢猜测,大概有十三年了吧。
在她记事起,爹爹的模样便逐渐模糊,以至于后来再也记不起。
但她相信,爹爹一定会考取功名,回来找她们的。
其中最为笃定的,便是祖母。
祖母不怎么喜欢自己,孙秀秀是知道的,因为自己只是个不能传香火的女娃娃,但她还知道,祖母也不喜欢娘亲,只是因为家里一口吃食,那个远在他乡的爹爹的盘缠,都是靠娘亲才能得到,祖母才不得不留在这个家里。
每当祖母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朝斥责娘亲的时候,孙秀秀总是忍不住阴暗地想,她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呢?
想完,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传出去可是要名声尽毁,如此一来,她只好避着祖母走,否则,她怕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龌蹉会成为事实。
春去冬来,三个女人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一声惊响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那天是放榜的日子。
骏马带着孙长鸣高中的消息闯入村子里,孙秀秀还未反应过来,她和娘亲便被人群团团包围,讨要喜糖。
往日不见踪影的亲戚凑上钱来,好话像不要铜板似地一句句往外冒,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祖母已经被他们请回了自己家里。
说是为人子女的孝顺。
孙秀秀觉得可笑,往日怎么不见这些个亲戚上门,她还记得有一回老太太下地伤了腰,娘亲带着自己上门讨要治病的银两时,那一张张冷嘲热讽的脸,怎么那个时候就不记得面前这个老太太是母亲了呢?
“她们就是想抢功劳。”
关起门来,孙秀秀对柔娘说。
柔娘没有生气,只是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啊,都要进城里享福了,可不能什么话都乱说,给你爹爹丢人。”
孙秀秀努了努嘴,没有再还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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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那天起,母女二人的日子就多了些盼头。
只是很快,这盼头便被一声惊雷打破了。
“你说娘早就被接走了!?”
柔娘不可置信地被轰出来,大姑子嫌恶地把门关上,只有声音从门那边传来:“我告诉你,长鸣他是要娶高门贵女的人,你可不要乱攀亲戚。”
头一次,孙秀秀没有及时去搀扶她摔倒在地的娘亲,她站在原地,心里像是破了一个洞,风灌进来凉得吓人。
很快,孙长鸣抛弃妻女的流言传遍了全村。
碍于孙长鸣出息了,做官了,村里人不敢说些什么,是以,所有的流言蜚语都砸在了孤儿寡母身上。
再过了几年,孙秀秀长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但本该踏破的门槛却冷冷清清。
不为别的,孙长鸣为官五载,却没差人回来看过一眼,更别提接那母女回去,这回,村里人算是知道他孙长鸣是个白眼狼了。
但若仅限于此,孙秀秀也不至于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毕竟她算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的好相貌。
要说这缘由,不外乎二个——家贫,名声。
寡妇门前不仅是非多,爬墙的也多。
当然,至今未有得手的人,但往往是那些被母女二人打出去的人私下气不过,背后编排了不少,这男人要是动气嘴皮子了来,不比长舌的妇人好上多少。
什么沐浴时雪白的背,温润的触感……说得一板一眼,好似那母女真的叫他们得手似的,虽然这话不会拿到柔娘面前说,但背地里早就没有去什么名声可闻了。
是以,柔娘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只想着今年收成不错,自己在熬夜多绣几副绣品,为女儿攒一份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嫁妆,哦,也是时候教秀秀绣嫁衣了。
昏黄的烛光之下,年老色衰的妇人嘴边含着笑。
孙秀秀如同往常一般,围着墙走上一圈,垫着木凳把墙边不再尖锐的竹片换上新的。
这是她们母女二人所能保护自己为数不多的手段之一。
忽然,孙秀秀看到一处,脸色瞬间变得惊恐,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七倒八歪的竹片跌落在墙角下。
有人进来了?什么时候!?
孙秀秀来不及思考,往柔娘所在的房间跑去,无论如何,两人聚在一起,胜算总会大些。
夜色深沉,微弱的灯光幽幽摇晃,好似巨兽睁开了眼睛。
还未赶到,女人悲惨凄厉的叫声穿透夜色,孙秀秀步子猛的一顿,转而操起放在门边的扁担进了屋,想也不想,朝正压着女人施暴的两个男人打下去!
男人惨叫出声,“那个狗玩意敢打老子!”
被激红眼的男人一把把她掀翻在地,骑在她身上,抽了两个巨大的耳光,孙秀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智开始溃散。
“咦~我倒没发现,秀秀这丫头也挺水灵的。”男人色眯眯地在她胸前摸了一把。
孙秀秀身体猛地一僵,几欲呕吐。
“别动她,好歹是孙长鸣的女儿,虎毒还不食子。”
骑在身上的男人扫兴地从孙秀秀身上起来,转而把欲.活发泄到柔娘身上。
一边脱着上衣一边假惺惺道:“柔娘,这辈子是你看不清人,下辈子可把眼睛擦亮些,哥俩也不想这样,但奈何长鸣那小子有本事,是不是?”
柔娘偏过头,压抑的哭声终于从唇齿间泄露出来。
可下一刻,变故横生!
“你们在做什么?!”女子的娇呵打断了一室的暴行,胡黎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孙秀秀,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柔娘,大怒。
一挥手,两个男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原地被掀飞三丈,直到撞上了墙,接着重重地落在地上,抽搐两下,便没了气息。
“是仙人吗?”孙秀秀心想。
可下一秒,仙人发话了。
用无比嫌弃和鄙夷的语气看着柔娘,道:“哼,我以为能让鸣哥放在心上的女人能有多好,谁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这称呼一出来,母女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胡黎也不在乎这两人心里的想法,掏出一张休书来。
“这是鸣哥给你的休书,识相的就乖乖收下,念在你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的份上,本姑娘心善,为你安排了一门好亲事。选个日子就可以带着你女儿离开……”
话还没说完,柔娘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奋力一扑,把休书抢过来撕了个干净,眼神无比凶恶,像淬了毒。
很多年以后,孙秀秀才明白,当初那个眼神的含义,是心死。
柔娘发鬓凌乱,神色凶狠,拖着脚一步步朝胡黎走去:“他能这样对我,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胡说什么!”胡黎不高兴地反驳,没料到,柔娘凭空生出了力气重重朝她扑来,一个不留神,胡黎竟然被压到地上,柔娘两只干瘦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就像掐着一只鸡。
胡黎生气了!
“你这疯女人!”
罡气从胡黎身上爆发,柔娘像断线的风筝飞起,再落下时,已经没了生息。
只是那双眼,看向了孙秀秀的方向,缓缓淌出两行血泪。
她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