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延朗早上出门往骑军营去时,也听随从说了这件事——福嬷嬷昨日本来想亲自回报他的,但一直没见着人,只好把话教给天天随侍他的随从,免得再拖一天,拖出事端。
那俩使女是从外面雇的,签的活契,就邓娘子这么个闹法,说不准人家明日就辞了不干了,等接着找了下家,和仆妇们闲谈起来,说上一家连顿饱饭吃都不给,一天两顿稀饭酱菜,还不一传十十传百、闹到街知巷闻?
他们夫人一辈子积德行善,可不能让纪家和六郎的名声都毁在这邓娘子身上。
纪延朗听说以后,倒不意外,只是本来打算散衙后直接回府的,因为这事,还是先跑了一趟邓家那头,等回到家,便比昨日还晚了一点儿。
方盈看见他进了院门,就叫杏娘去煮水烹茶,但纪延朗没像昨日一样直接进来,而是先回东厢换下官袍,才过来正房,照旧叫她去书房坐下谈。
就座后,纪延朗先喝了一盏茶解渴,等侍女续上茶,他思量片刻,一时不知从何谈起,索性先说今日的事,“方才去了邓家一趟。邓大婶穷苦惯了,陡然给她们安排使女使唤,她十分不惯,总拿使女当外人,不让她们进自己屋子,也不舍得给她们吃饭。”
“没用过下人的,难免如此。”方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模棱两可地接了一句。
“也不单是没用过下人……”纪延朗轻轻一叹,“还是以前过得太苦了,我刚被邓大哥带回去时,他们可以说是家无隔夜之粮,是以邓大婶没少发牢骚、也没少骂我。”
这方盈可真是没想到,纪延朗见她满脸惊讶之色,反倒笑了笑,说:“没想到我把生民之苦体味得这么彻底吧?”
“……娘知道么?”
纪延朗摇头:“这如何能同她说,你也别说,过去了。”
那你跟我说了做甚?方盈心里正嘀咕,他已接着说:“我同你说这些,并非为了诉苦,只是想说邓大婶其实不是有意苛待使女们,她没吃过几天饱饭,心里总是担心不足,又觉得使女们除了洒扫庭院、买菜做饭,没干什么正经活计,还有工钱拿,怎么就要同她们母女一样吃饭了。”
“但人活着都得吃饭啊……”方盈忍不住说。
“是,但在她看来,吃不饱饭才是最寻常的事,雇来的使女,活计轻巧,又不打骂,又给工钱,还要吃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说到这里,纪延朗无奈苦笑,“我跟她说时,她都急了,叫我把那俩使女辞了,工钱都给她,她自己啥都能干。”
方盈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叹道:“确实,是我太想当然了,忘了这京中就算是做使女的,也比天下许许多多穷苦百姓过得好多了。”
果真富贵迷人眼,她还是亲眼见过无论怎么辛苦劳作、都无法让一家人吃饱饭、以致卖儿卖女的惨况呢,听见邓娘子的行事,竟也丝毫没想过她原本是何等出身,就在心里有了褒贬,方盈一时暗自惭愧。
“你能这么想,已很难得。”纪延朗发自内心说道,“换了旁人,肯定只当我是为我自己的面子,蓄意夸大,好为邓大婶开脱,是绝不肯信世上真有人日子过得那么苦的。”
方盈着实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纪延朗口中说出这些话,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愤世嫉俗起来?
纪延朗说完,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对,笑道:“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你说的?”
“……”方盈忍不住辩白,“我可没有这般胆大,一句话骂进去那么多人。”
“我看你骂我的时候,胆子挺大的啊。”纪延朗挑眉道。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方盈不接这话,绕回去问,“那最后怎么办了?真把使女辞了么?”
“没有。”纪延朗也没纠缠,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们母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不安排人照应,哪能放心?我叫她自己选,要么留下两个使女,要么让福嬷嬷派人去,邓大婶心里明白得很,自然选留下使女。”
方盈不由笑了笑——这邓大婶还真是心里有数,知道纪家派去的人,不由她管,远不如两个使女听话。
“又让人去多买些米面来,把家里的米缸面缸都装满,再多存些冬菜,她看见家里有余粮,心里稳当了,别的事都好说。”
纪延朗端起茶喝了半盏,接着说:“其实邓大婶只是嘴上凶恶,心地从来不坏。他们一家三口当年那么艰难,邓大婶无论怎么骂我,嫌我什么也不会干、光能吃饭,也从没想过把我交出去换赏钱。”
“那确实十分难得,称得上一家义士了。”方盈这话是真的发自肺腑,以她所见,她亲生父亲和亲舅舅为了仕途,都能起心思、想把她送进王府做姬妾——赏金对邓家的诱惑,想来并不比她父亲的仕途要小,而纪延朗于他们来说,更只是个素不相识之人,他们竟然还能收留纪延朗,也真的只有义士二字才能形容。
纪延朗也觉这话说到心里了,他连连点头:“你说得对。邓大哥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得字,但为人慷慨高义,绝胜我见过的许多王孙公子,可惜天妒英才……”
说到此处,他颇有些伤感,怕方盈看出来,假装低头看自己双手手掌,岔开话说:“我跟他学了许多本事,撒网捕鱼、伐木砍柴,还补过渔网、晒过鱼干,修过船……”
方盈有些明白了,他早上说回来再跟她说邓家母女的事,实际应是想解释邓家对他的恩情到底有多重、以及他为何那般安置母女俩吧。
果然他接着就说:“所以邓大哥离世前,将邓大婶和妹妹托付给我,我是亲口许诺过,要将邓大婶当自己亲娘一样孝顺,将妹妹当自己亲妹妹一样爱护的。”
纪延朗抬起头,看向方盈,“但我亦深知,只要将她们母女接来京中,被富贵繁华一冲,此事就会变了味道。”
救命恩人身故,只剩老母和小妹,小妹正值适婚之龄,他又曾在人家家里住过,随便一编就是风流韵事。纪家人口众多,各房有各房的思量,他出事的时候,有些人连家业都敢肖想,这么一对穷苦出身、平生连顿饱饭都没怎么吃过的母女,一旦住进来,只怕立时就被他们拿捏在手里,成了生事的由头。
“我从来不怕事,但不能把她们母女无辜牵扯进来,成了谁手里的刀,便先同二哥说明原委,请他帮忙赁下住所——像你说的,先给她们安下家。”
原来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还以为纪延朗像许多男子那样,不肯把家里妯娌争锋的事当真、还自己骗自己兄友弟恭、太平无事呢。
“你听说了?”方盈难得真心夸他一句,“不过我可没有你想得这么周到,只是觉得毕竟还有孝期,住在家里,大约有些不便。”
纪延朗笑了笑:“不瞒你说,孝期这一点,我真没考虑到。不过咱们虽然想得不一样,根儿上却都是为了她们母女能尽快安家,好好过日子。”
他停顿一下,忽然站起身,向方盈抱拳行了一礼,方盈没想到他突然作此举动,惊了一惊,慌忙站起来侧身避开。
“昨日是我不识好人心,误会了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里给你赔罪了。”
“郎君这是要折煞我么?话说开就好了,赔罪二字,我可不敢当。”方盈一边说一边回了一礼。
“不赔罪可不成,”纪延朗玩笑道,“就算你不怪我,娘和哥哥嫂嫂也饶不了我。”
这次居然没说“我娘”,方盈早上的担忧又涌上来——他不会真的把昨晚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吧?她方才好像也过于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不行,得说点儿他不爱听的了。
“郎君言重了,我倒是觉着,你若能早早跟娘说了这番话,娘不但不会怪你,待……”
纪延朗果然不爱听,打断她道:“我这么大人了,还事事要娘来操心,像话吗?”
“可这样,娘也没少了操心啊?”方盈小声说。
纪延朗:“……”
她这是成心气他的吧?
方盈却还没完呢,“我听说,你事先同娘说的时候,并没说邓家妹妹多大了……”
“坐下说吧。”这一点纪延朗本来也要解释的,“这事真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则先前我也不知道妹妹确切多大了。”
方盈心中不信,刚才还说正当适婚之龄呢。
“我心里记着的,还是当年的小孩儿模样,说的时候自然是小妹妹——此事我也同娘说清楚了,邓大哥待我亲如兄弟,我也答应过他,视他母妹如我母我妹,我又不是禽兽,难道还能有什么龌龊心思不成?”
方盈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邓大婶呢?”
纪延朗身上气势眼见地消下去一截,“她是有些误会,但我今日也同她说清楚了,等她们除孝,给妹妹找个无父无母、踏实可靠的男人做上门女婿,让她继续当家做主,她高兴得很。”
“那为何杜嬷嬷提了我,你就那么生气?”
“我不是说了是误会么。”纪延朗含糊道。
“误会什么?什么误会?”他越这样,方盈越要追问,“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如何能让你那么生气?”
纪延朗:“……事情都过去了,你不是也说,话说开就行了么?”
“可是话还没说开啊。你为何不愿邓大婶知道你已娶妻?”
“我不是不愿她知道,而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纪延朗见躲不过去,只好从头解说,“最初我在邓大哥家里醒过来,说起身份来历,自是不敢直说的,只假称姓李,出身于小官之家,后来我和邓大哥被征入军中,我才把家世告诉他,但邓大婶母女,直到上京之前,都不知道我其实姓纪。”
对邓家母女来说,纪延朗从一个无名小子变成节度使与蜀中长公主之子,已经够让她们震惊的了,进京没两天又得知他未曾婚配也是假的,她们难免感觉连番受骗、恼怒异常。
“加上她们来了三天,第一天我把她们送去住处就回家了,第二天上朝受赏,没空去看她们,等第三天再去,邓大婶已经觉得我是不是升官发财、不想管她们了,所以故意让杜嬷嬷说那些话,好叫她们母女识趣。”
纪延朗偷偷瞥一眼方盈,没想到她正看着自己,立时心虚地收回目光,含糊道:“我……我……”
“你就以为‘故意让杜嬷嬷说那些话,好叫她们母女识趣’的人是我。”方盈替他把话说完。
纪延朗无话可说,只好又道一次歉,“是我小人之心,错怪了你,实在抱歉。”
他这次是坐着道歉的,方盈就也踏踏实实坐着,还挑刺:“你这不只是错怪,还有迁怒吧?”
“……”纪延朗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道,“我听营中兄弟说,有一家酒肆烤的羊排特别香,明日我给你带一包回来,以示赔罪,如何?”
一包烤羊排就想抵消?方盈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自己不自觉多出来的口水,佯装冷淡道:“不香可不算数。”
纪延朗顿时笑开来:“放心,不香我再给你买别家的。”
这还差不多。
写得我都馋了,之前在淄博吃的烤羊排真的好香啊!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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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