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江面,雾气渐浓,风浪肆动。
江风呼呼刮过,寒意逼人。
十余艘大船,破开迷雾,逆风斩浪。
舱内,初意坐在床侧的椅子上,看着床上昏迷不行的十辰。
他的脸似漆了一层白腻子,一点血色也瞧不出。
方才苦渡海为他检查伤情,良久只道:“命大。”
锥子矛不偏不倚,刚刚捅穿他的心脏上部,贯穿胸口。而她施法变作的两个刀片,有一片割破他的脖子,削入咽喉。
两处伤口,件件致命。
神仙的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倘或被挖去心脏,并不会死去,只会折损修为和寿命。而那些大罗神仙,比如玄天天尊,有无心脏对寿命并没太大影响,留着一颗心,只不过要以心赋情,情与苍生。
修为强大的魔族,倘或失去心脏,性命也许不碍事。但十辰不过是个琴师,修为远不及陆逢生和蒙丘等人。
如此重创还能保住性命,怎不是命大?
难怪苦渡海说那话时,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
*
初意视线移在他脖子的纱布上,即便已经止住血,但伤口太深,仍有鲜血泱出来,不一会儿就浸湿纱布。
瞧那血红的印记渐渐扩大,不消多久蔓延整块纱布,初意的眉头不自觉拧起来。
尚未劝服魔族从良,她却出手伤及无辜,属实不该。
忽闻极轻的声音:“尊上...”从十辰口中梦呓般哼出。
他咽喉损伤,加之气息不足,声音嘶哑不堪,与原本清润好听的声色相差甚远。
初意自责的叹了叹,弯身帮他换下湿透的纱布。许是取下纱布时扯疼了伤口,他嘶的抽了一口气,眼皮颤动两下,缓缓掀开。
因重伤乏力,勉强撑开一条缝隙。
初意没看他,注意力全在他脖子上的伤口,正帮他重新上药,贴好纱布。
十辰默默将她瞧了少刻,启唇:“有劳尊上。”
初意捏着手指,沿着伤口外沿小心翼翼的粘好纱布。
“倘弄疼了你,就皱眉,莫说话。”她语气略微强硬,是希望他少出声,利于伤口愈合。
十辰扯了抹极淡的笑:“尊上今日难得温柔。”
初意也晓得,若是大魔头,定不会亲自帮他换药,更遑论这般小心。
但她顾不及思索,依照魔尊的性子,应该怎么去做?反正如今魔尊性情大变,就是变得温柔,又何妨。
初意仔细将包扎处查看一番,确定完好,才吁一口气。以往只给自己疗伤,还是头一回帮别人处理伤口。
她起身走到盆架旁,一边洗手,一边忍不住责问:“与我结识多年,你应当知道那人伤不到我,怎么傻的用身子去挡?”
十辰目光跟随她,说:“那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已经冲过去。是我不中用,没察觉那两人是假冒的,险些伤了尊上,反累尊上操心。”
初意两手一顿,蓦的响起景儿曾一次又一次与她说的话——‘姐姐别自责,我的病与姐姐没有半点关系,是景儿身子不中用,反让姐姐操心。’
八百年了,他早投胎不知多少回,也不知如今在哪个人家。
初意收敛心绪,将手擦干,回身看时,十辰已睡着。
他面容安详,胸口不见一丝起伏,就像...
初意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下意识将手指搁在他鼻端。确认他气息未断,这才安心。
敲门声恰时叩响,“主上。”传来陆逢生的声音。
“进。”
陆逢生推门,道:“主上,他们醒了。”说的是昨晚那两位冒牌的乐师。
初意示意他出去再说,便起步走出屋子。
方将门关上,陆逢生道:“他们耳下有鹤顶兰的图符,是北方鬼族。”
初意一边随他往船舱下层走去,一边回忆师父曾与她提及过的,关于鬼族的种种。
北方鬼族与南方鬼族并称为两大鬼族,一个生活在魔域以北,一个居于南山以东。
两族的祖先是曾负责管制凡界鬼魂的两位鬼帝夫妻,地府建造后,他们不愿受制于天庭,便带着愿意跟随的鬼魂,据地称王。
不久,夫妻二人发生分歧,原因不得而知。而后,妻率部分鬼族往南而去,夫则率另一部分鬼族往北走,从此分为南北两派。
南方鬼族崇拜后土娘娘,所以鬼帝历代为女子,兴修行之事,几乎与外界隔绝。
而北方鬼族凶猛好斗,与魔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鹤顶兰正是北方鬼族崇拜的神草,是其祖先的化身。每一位北方鬼族都会在耳下烙上鹤顶兰的印记,用的是鬼术,黑暗中会发出幽幽绿光,独一无二。
第三任魔尊曾斩杀彼时的鬼帝,是以两族仇怨不小。
而今魔尊被伤之事传得三界皆知,北方鬼帝若派鬼兵来暗探消息,并不稀奇。怪就怪在,这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行刺魔尊。
“鬼帝许是从哪里听到消息,认为主上伤势严重,正是取命的好时机,遂冒险一试。”陆逢生道出心中猜测。
初意赞同的点点头。
但她困惑的却不只是鬼帝为何敢冒着开战的风险,派人行刺魔尊。而是那两人究竟怎么进入魔域的?
沙魔和冰魔设下的防御固若金汤,非常人能闯,否则师祖也不会煞费苦心留着魔尊的肉身,以便她可以顺利出入魔域。
见到那两位被拴在铁牢中的鬼族,初意直接就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又是如何混入奉乐坊的?”
两人冷着脸,缄口不言。
“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能在魔尊的手中保持沉默!”蒙丘看向初意:“想来他们是想要试试主上的手段。”
说这话时,初意能明显的看见他眼底闪动兴奋的光。
手段...…
除了以武力威慑对方,大魔头还能有什么让人心服口服招供的手段?
初意抬了抬下巴,示意蒙丘:“蒙将军对逼供也有些手段,今日就由你来吧。”
蒙丘忽惊乍喜。
难得在魔尊面前表现,他卖力十足,将那两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初意绷着脸,淡然看着牢内鲜血四溅的场面,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嚎叫。
良久,她纠结要不要先停一下。那两人不堪折磨,就要开口。
“是...是...”名字就在他们喉咙呼之欲出,却怎么也道不出下文。
紧接着,二人双眼大瞪,几欲暴突而出。等他们察觉二人异样时,已没了气息。
蒙丘急忙上前查看他们耳下,鹤顶兰的印记均已消失,的确死了。
“这...”蒙丘走出铁牢,纳闷道:“他们是被人下了咒?”
陆逢生面色严峻:“看来帮他们潜入魔域的人,修为不低。”
初意盯着铁牢,不由陷入沉思。
幕后有人在帮鬼族推动昨夜行刺之事,且心思缜密、力量强大。
那人是谁?是大魔头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宿敌?
初意隐隐感觉有双眼睛藏在暗处,未知的境况,令她不安。
*
而船舱内,躺在床上的十辰早已睁开眼。
双眸清明,不见丝毫混沌。
他摊开的右掌有两道黑色咒印,正慢慢消失。
咒印耗费他不少力量,加之受了伤,脸色越发惨白。
“温柔...呵!”他冷嗤一声,讥道:“本尊可从不知温柔是何物。”
***
不消两日,鬼族行刺魔尊的消息袭卷整个魔域,激起魔族上下愤慨。
即使幕后之人尚未查清,但整件事与鬼族脱不了干系,出兵攻打鬼族一事在魔宫讨论得沸沸扬扬。
每次朝会,众臣时时高举出兵的意志,扬言要打压鬼族的气焰。
初意并不想率兵出征,此举违背劝魔从良的初衷。
面对大家对鬼族的声讨,初意只能顶着魔尊这张威慑力十足的脸,外加冷厉的语气,力排众议。
她设想,时日一久,大家就会淡忘这事。
怎料,几日下来,大家怒火不但未消,反倒越烧越旺。
这日,蒙丘见魔尊仍不为所动,咚的跪下来。众臣见状,齐刷刷跟着跪在地上。
蒙丘拱手道:“主上不肯发兵,是为仙魔大战受伤的众将士着想。但将士们心中不服,一日不出兵为主上报仇,他们便一日怒恨难消啊!”
有臣附和道:“此举不只是报仇,更要打出我族的气势,饶是自损八百,也要击垮鬼族,令他们再不敢这般嚣张!”
初意坐在高位,淡漠的迎着大家咄咄逼人的架势,却是心如乱麻。
她没有当帝王的经验,实不知该怎么应对。
宋景和算是众多臣将中最为理性的一位,他见魔尊冷着脸一语未发,思索一番,想了个折中的建议:“主上不若去迎军台,与将士们道明不发兵的理由,好让大家心服口服。”
初意没奈何,只得答应。
***
迎军台上,初意端坐正位,左右分立蒙、陆二将,及日照、月阴二位护法。
下方召集了魔宫万名魔兵,喊声震天,势要灭杀鬼族。
此次,众臣还请出祭司,一来劝魔尊发兵,二来与大家算一算攻打鬼族的胜算。
却失算...…
祭司并未劝魔尊,反倒劝众人暂且搁置仇恨。
“前几日我已算出与鬼族间的战果,并非不可取胜,但代价惨烈,甚至会殃及主上的性命。主上好不容易从仙魔大战脱险,诸位却逼他再次涉入险局,何以表忠心?”
此话一出,众兵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而提议将她请出来的蒙丘,面色霎时铁青:早知就不请她来!
往常魔尊和军师不在时,祭司的话便是权威,这下可好,直接掐灭开战的焰火。
初意也没料到祭司几句话就改了风向,趁眼下局势有利,她先从魔域如今灵力不足导致繁育低下的危机说起,再谈及魔族如今兵力不足的状况。
说罢,还不忘一番声情并茂的总结:“本尊与你们一样愤怒难消,但经过上次大战,我族元气大伤,紧迫要务是壮大我族。我暂能压下心中愤慨,你们何不潜心修炼、韬光养晦。来日方长,他若敢再欺我族,绝不饶他!”
众将士为之动容,眼中竟泛起泪光。
台上的陆逢生挥拳高喊:“再欺我族,绝不饶他!”
将士们将长矛利器敲得咚咚作响,齐声喊:“再欺我族,绝不饶他!”
迎军台君臣同心,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廊道下,站在梁柱旁的十辰。
他漠然望着前方高台上的‘魔尊’,右手手指轻轻一捏,逸出一缕黑雾,迅速往那群魔兵飞去。
黑雾遁入一位魔兵的额间,那人倏然呆住,停下动作。
只等大家止声,他忽而高叫:“既然要壮大我族,魔尊应当躬体力行,即刻娶妻生子,为我族繁衍出力!”
众将士一听,各个欢呼的喊道:“望魔尊躬体力行,为我族繁衍出力!”
好不容易化解战事的初意,登时傻眼,矛头怎么又转到她这儿来了?
廊道下的十辰转身离开,一抹得逞的笑浮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