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唯有鬼帝心情好极,笑声不断、话语不停。
孟阆风只在鬼帝提问时才略作回应,大多时候端正坐着,视线大大方方落在初意身上,瞧着并不介意与魔族碰面。
初意则全程面无表情,鬼帝主动攀谈几句,她冷漠以对,半句话都吝于回答。
看似对鬼帝邀请仙家来此大为不满,实则因师父的到来而心不在焉,遂未仔细留意鬼帝问的那些客套话。
师父为何会受邀来鬼城?
她整晚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是以,并未看见,自从孟阆风出现,一旁十辰的脸色越渐阴沉。
大战时,玄天上尊不仅率领天兵斩杀魔兵,更是重创魔尊,这仇已然结下了。众所周知,孟阆风是玄天上尊的大弟子,见到仇人的弟子,岂会有好脸色,在场魔族没有当场拔剑,已是克制。
“鬼帝邀请魔尊,却又请来佑圣真君,何意?”先发问的是淮舟,神色寻不见半点和气。
鬼帝笑称:“天帝前些日派神鸟传信,差佑圣真君今日前来做个中间人,想要调和我们与南方鬼族的关系,而我邀请魔尊在先,属实巧合。”
“既然有贵客造访...”淮舟顿了顿,侧身问向初意:“我等今日先离开,改日我再代表主上前来拜访鬼帝。”
初意预想找个机会与师父单独谈谈,断不会立马离开,遂迟疑没应。
鬼帝也看向过来,道:“我诚意邀请魔尊,是为商谈两族今后友好共处事宜。魔尊该不会因为我未料及真君来此,而生恼吧?”
初意目光一转:“你明知我与玄天之间的恩怨,本可避免这番难堪的会面,为何这么巧?你心里不清楚吗?”
语气冷得似北域的呼呼寒风,不留半点脸面,令鬼帝堆着的假笑僵在脸上。
淮舟听言,几分惊奇。这凌厉如刀锋般的眼神,还真有几分主上的气势。
蒙丘哈哈笑得格外爽适,且记着上回两名鬼族潜入魔城暗杀魔尊一事,忍不住补上几句:“你将玄天的徒弟请来,莫不是要剐我们主上的脸面,就是想在今日挑起战事。你以为以二敌一,胜算就在你?左右都是想害我们,装甚么装!”
鬼帝先被初意冷脸,又被魔族将军叫嚷,哪里还维持得住客气的姿态。
他猛的一拍桌,指着蒙丘骂道:“不过是个卖命的卒子,也敢在我面前甩威风!我就是真要害你们,进城之时就将你们拿下,怎由你在这里逞言嚣张!”
“谁怕谁!”蒙丘被他激得一声怒吼,拍案而起,案桌嘭的裂成两半。
惊的周围鬼兵纷纷拿起武器,对准他们。十六名魔族护卫也即刻亮出刀剑,与鬼兵对峙。
蒙丘拔剑怒指鬼帝:“老子早就想拆了你这殿,取你这乌龟王八蛋的脑袋!”
见他口出恶言,鬼族将军屈浮塔唰的跳将出来。他两手手心逸出黑气,凝成金刚棍,两腿一拽,护在鬼帝身前。
气氛一时紧张,只需任何一方的头领稍稍推力,这战就要开打。
但谁也没先出手,皆在观察对方的动静。毕竟这战真要打起来,恐怕是两败俱伤。
初意原是想展魔尊雄风,震慑鬼族,哪里会当着师父的面,挑起战事。
假若真的打起来,这鬼族...…她是杀还是不杀?
忽见孟阆风的眼神淡淡飘过来,初意端着酒杯不动声色的遮住半张脸,一边挤眉弄眼,暗示他快说点什么。
鬼帝则盯着被酒杯挡住的初意,却看不清她神色。也不知魔尊的力量恢复了几成,即便是七八成,他也难有胜出的把握。
淮舟瞥了眼十辰,见他只是低眉续酒,便知他心里有底,暂且按兵不动。
蒙丘的心思全在刀剑里,哪里晓得旁边几个人的心思。浑身热血已然冲上脑顶,冲屈浮塔叫一声:“到底打不打啊!”
屈浮塔绷着脸,两手紧握金刚棍。鬼帝没发话,哪里敢动。
谁也不给台阶,谁都下不来。
大殿内骤然安静,双方剑拔弩张。
沉默良久的孟阆风突然开口:“莫要因为我突然造访而伤了两族和气,既然大家有意聚在此处调和,何不暂且放下成见,商谈要事。”
鬼帝接过话:“我有意与魔尊商谈,不想他忌讳真君在场,且手下将军话语不知轻重,如何心平气和的谈?”
“你这龟……”蒙丘正要怼话。
初意一声喝止:“蒙丘!”便叫他住了口。
她转而面朝孟阆风,反问道:“真君以为我该放下与鬼族的成见,还是与你师父之间的成见?”
孟阆风与初意颔首善笑:“仙魔大战,师父身负天帝重托,不得不参与战事,如此导致魔尊对他怀有怒怨,亦对本君有敌意。而今两界休战,我也实想借此机会化解其中恩怨,为两界日后相处寻求更为妥当的方式。如若魔尊能同时放下两边的成见,最好不过。”
“呵!”初意冷嗤道:“我与鬼帝间的恩怨不劳真君费心。只是颇为好奇,关于我与你师父的恩怨,真君想怎么调解?是让我打你三掌,让你替玄天受恨。还是带我去你师父闭关之处,给他的心脉也来一掌,就算扯平?”
孟阆风仍是和气的劝道:“不瞒魔尊,大战后,师父一度想与魔尊和谈,但身子抱恙,至今还未出关,遂将此重任交由我。如若魔尊也有修好之意,且随我出去,我与魔尊说明师父交代的话。”
初意尚未回话,淮舟即刻插话:“有什么话不能在此处说?”
孟阆风道:“师父千叮万嘱,只可与魔尊私下说。你们是怕我故意以此为借口,私下出手伤及魔尊?”
初意不给淮舟插话的机会,厉声道:“就算是你师父私下与我谈话,我也不曾怕,岂会怕你!”
二人一来一往的争论几句,最后当着大殿众人的面,果然去外头私谈。
无人瞧出端倪,唯独十辰和淮舟觉着蹊跷,若有所思望着门口。
而另一侧,鬼帝头顶画着的绿色王八忽然睁开眼,往十辰所在的方向看了看,而后抬手拍一下鬼帝的脑壳。
鬼帝似确认了什么,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
却说初意随师父辗转几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小院。
观察四处无人,孟阆风即刻设下结界,隔绝外界。
“师父。”初意小声的唤道。
孟阆风扬眉调侃:“刚才的气势有模有样,为师都差些以为魔尊复活了。”
得此夸赞,初意欢喜得眉眼眯成一条缝。
“师父知道我魔军今日会来鬼城吗?”
“我魔军?”孟阆风听得这话,下意识蹙眉:“才去几个月,你这是魔化了?”
初意嘿嘿一笑:“师父不是叮嘱我中途不可卸下任务吗,如今我是魔尊,话里话外都得当自己是大魔头。”
孟阆风不再与她闲扯,道:“右手伸来。”
初意不知何意,仍老老实实伸出右手,又问:“师父来此,真是受天帝所嘱,要为南北鬼族做中间人?”
孟阆风一边查验她的咒印,随口回道:“你觉得为师有这闲情和嘴皮子功夫?”
初意一本正经的赞同:“派师父还不如派白帝子,他能把死人说活,师父只会把活人说死。”
孟阆风猝然掐住她手腕,摁在痛穴,疼得初意叫苦不迭:“师父这是要徒儿的命啊!”
“为师查看你魂魄融合的情况。”他这般道。
初意恍然明白师父是察觉她与魔体融合的异常,刻意大老远跑来帮她。
初意大为感动,抽了抽酸涩的鼻头:“所以是师父设计叫鬼帝邀请我来?”
孟阆风嗯一声,便叫她敛息默念口诀,初意连忙照做。
待帮她修复咒印,重新融合魔体,初意又经历一番浑身散架的痛楚。
孟阆风给她一颗丹药,助她及时恢复血气,叮嘱道:“以免魔族因怒生事,我不宜继续留在此处。待我离开,你只与鬼帝随便聊几句,莫要羁留太久。他心思不正,恐对你们不利。”
“是。”初意应道。
孟阆风撤下结界,转身即走。
初意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唤:“师父...”
她声音很轻,淡淡的含在口中,大抵比这刮来的冷风稍响亮些。但孟阆风听见了,脚步不禁一顿。
初意见他停住,情绪上涌,长时间紧绷的神思,在这一刻倏然塌下一角。
她想说:弟子想回鹤山,想与师父继续去凡界修行,还想和白帝子雷神他们喝茶下棋。
她着实想放松稍许,哪怕一日,半日也好。
可是看着师父强忍着没转身,她便明白自己如今是魔尊,万不可感情用事。
孟阆风见她迟迟未说话,还是忍不住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初意冁然一笑:“就是觉着师父的背影较以前又挺拔了许多。”
孟阆风看见她鼻头泛红,岂不明白她的心思。
却无能为力,因为她身不由己...…
“只等顺利安定好魔族的杀念,就能快些回去。”他安抚道。
“好。”初意又是一笑。
***
孟阆风以不便打扰魔族和鬼族间的和谈,先一步离开。
如他所叮嘱,初意只与鬼帝就两族几番冲突谈了会儿,便直言今日前来的目的——要鬼帝释放被关押的魔族。
鬼帝趁机以魔域北方以东的地域为条件,才肯放人。
双方僵持不下,初意便提及那次她在船上遭鬼族暗杀的事:“倘若鬼帝不希望我再追究此事,请即刻放人。”
鬼帝闻言诧愕,拒不承认那次暗杀是他派人所为。初意只认为他是撒谎,如今死无对证,又从何追究。
她蓦的站起身,道:“鬼帝若执意不肯放我魔族,四千灵狮魔军集结城外,胜负明早见分晓。”
说罢,她将袖一甩:“走!”
鬼帝发狠的盯着她的背影,转而一笑,喊道:“且慢!既然是我鬼族伤了魔尊,一事抵一事,这便差人将他们带来。”
初意方才并没把握能威胁到鬼帝,所以做好了动武的准备。不料鬼帝一丝恼怒也无,就将人交出。
片刻后,初意一行人将被关押的四位魔族带出宫。
一切顺利的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他们即将抵达宫门,埋伏的三千鬼兵握着兵器陡然现身。原来方才的顺利不过是诱他们放松警惕,跳入陷阱。
交战一触即发。
初意需单独对付鬼帝,十六名护卫加上蒙丘和淮舟,也难敌鬼族围攻的三千兵力。即便陆逢生率兵赶来,还需一些时间,期间能否撑住,谁也难料。
一方要突破渔网,一方要瓮中捉鳖,哪个不是铆足劲的拼杀。
好在初意有魔体的力量加持,抗衡鬼帝并不吃力。
而蒙丘不愧是魔族一大猛将,一边抵御鬼将屈浮塔的攻击,一边仍以一人之力斩杀百名鬼兵。
只需再撑会儿,收到讯息的陆逢生就会率兵攻入。
战况正胶着,鬼帝脑门上的绿王八突然飞起来。
初意见状一愕,那王八竟是活的?!
它从鬼帝头顶飞出,于空中瞬间变大千百倍,落地就是一直成精万年的大龟妖。
龟妖三两步冲向初意,她连忙施展屏障,将它挡住再说。
岂料它陡然掉转方向,竟朝十辰的方位扑去。
初意暗惊,恍然大悟——鬼帝是冲着十辰来的!
十辰正与鬼兵缠斗,哪里料到龟妖突然闯来,无暇腾手。淮舟也是吓一跳,连忙冲去,却来不及。
大龟张开欲咬,只听嘭的一声,撞在十辰面前陡然矗立的屏障上,是初意所施。
但她施展的太快,不够结实,这一撞就裂开了。
初意冲过去,不等它还击,抬掌对准它脑门打去。龟妖反应迅速,瞬间移动身躯,躲避她的攻击。
她再追去,连续几番进攻。龟妖总算受她两掌,嘭的被打落在地。
初意正蓄力,欲将它拍晕,不期鬼帝攻来,她只得抬手架住鬼帝的攻击。
就在初意分神时,身后的龟妖尾巴突然变长,尾端卷成尖锐的勾状,在她身后高高扬起。
蒙丘看着那巨大的绿勾就要刺向初意后背,惊悚大喊:“主上小心!”他欲去救,却被屈浮塔缠住,无法脱身。
淮舟和十辰听见他的喊声,转头看去,皆是一惊。
电光火石间,十辰来不及多想,人已冲去。
下一瞬,淮舟骇然看着十辰死死抱住龟妖的尾巴,上半身被勾子完全贯穿,吊在半空。
究竟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进一步得到她的信任,还是担心自己的肉身会被那这只龟妖损坏?
断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昏迷前,十辰这般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