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初意坐在床头,看着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男人,一如前些日为她受伤后的虚弱样子。
他脖间有一道显眼的暗紫色勒痕,是将腰带吊在颈上所致。
初意不解,倘或他是佯装自杀,只为引起旁人注意,尽可选择宽些的绸带,亦或将衣裳套在脖子上,也不至于当真伤着自己。
他却不要命的用了细腰带。
血痕怵目惊心,边缘还因拽拉皮肤而勒出一道道红痧,任谁看了都不怀疑他是真要自杀。
方才听护卫说,将他救下时,只剩半口气。苦渡海来查看,也证实护卫所言,假若再晚些时候,就没命了。
这琴师,是个狠人。
“昏着还是醒着?”她问。
十辰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去,扯了抹虚弱的笑:“本是昏着,方才转醒。”
说罢,他吃力的坐起身,靠在床头喘了喘。
初意漠然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问:“你当真要寻死?”
十辰又冲她一笑:“死不了。”
初意霎时冷下脸,语气也不自觉严厉:“你笃定护卫会听见屋内动静?万一真丢了性命,等着我来给你收尸?”
十辰笑意僵住,低头认错:“我只想着这样做更真实些,能令他们信服,遂未考虑太多...”
“未考虑太多?”初意心头轰的烧起无名火。
对景儿来说,性命何其珍贵,他却这般糟蹋。即便他是为帮她摆脱大臣们的逼婚,但手段过于偏激,她断不敢苟同。
一想到他方才半条腿踏进鬼门关,初意忍不住斥道:“有人拼了命的活着,你却全然不懂珍惜!往后再有此类行径,休再踏入宫门半步,也无需再为我抚琴!”
说罢,她深知情绪一时难控,只得拂袖离开。
门板被她用力甩上,撞得门框嘭嘭响,怒气不小。
十辰看着归于平静的木门,神色刹那幽沉。
他一步步缜密设计,只为拿回自己的东西——被初意占据的肉身。
无人知晓,十辰早已不是原来的十辰,里头的魂魄已经易主。
如今的十辰,正是仙魔大战时,被玄天上尊及诸神设下的杀阵,险些杀得魂飞魄散,而后不得不舍弃肉身,拼尽法力逃离的魔尊——九夜清。
他九死一生,机缘巧合用了十辰的身子,潜入魔宫,接近‘魔尊’。
他不知除了‘魔尊’,宫内还有谁是假冒的。在夺回肉身之前,他断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否则只怕被冒牌的‘魔尊’察觉,将自己再度置于险境。
初次来宫抚琴,是为试探‘魔尊’功力深浅。
虽说与他昔日力量相比,不足为虑。但他如今魂魄受创、力量大折,而十辰的身子功底薄浅,拿手的就是易容术,和以琴音蛊惑的**术。
所以不可正面较量,只能步步为营,伺机而动。
他勾唇冷笑。
若非舍得性命,如何取得‘魔尊’的信任?
***
因十辰自杀,初意以此为由,连续八天未开朝会。
明面上,她守在十辰屋内,亲自照顾,时刻不离。实际不过做做样子,做实二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暧昧。
众臣内心一片哀嚎。
又过去几日,朝会依然没有动静。
眼见魔尊铁了心要大家放弃劝其纳妃的念头,大家商议良久,最终万分艰难的决定,暂且顺从魔尊的心思。
“兴许过些日子,主上就对十公子没了兴致。”有臣道:“咱们也没必要死磕这事,来日方长,总有转机呢?”
诸臣赞同的点点头,唯独蒙丘兀自端着苦大仇深的样子。
陆逢生抬胳膊撞他手臂,道:“苦老之前不是说,魔尊的记忆许能恢复,性情喜好必定也会恢复。那时,再物色王妃人选,也不迟。”
蒙丘却拧眉不语。
几人面面相觑,谁不知蒙将军的犟脾气,若要劝服他,可得费一番气力。
鲜少出声的宋景和,开口劝道:“主上如今的重心是养精蓄锐、壮大我族。依我看,就将纳妃一事搁置在旁,先派人出宫动员全族响应主上的号召,也可将主上的精力引过去。十公子不过是想得到主上青睐,掀不动大浪,随他吧。”
蒙丘一声长叹,终是回道:“除了答应,我还能如何?”
他总不能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叫魔尊把十公子赶出去。
只怕他还没动手,魔尊就会二话不说帮他把刀往脖子上压。毕竟魔尊是个嫌麻烦的主,动口不如动手。
“唉。”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要是淮舟明日醒来就好了,他脑瓜子最灵,有的是点子,哪像我这般苦恼。”
昔日,但凡大家遇到难事,经过军师琢磨,铁定柳暗花明。
偏偏他受伤昏迷后,一直未醒。众臣早已习惯大事朝军师看,以至于眼下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
怎想,蒙丘的嘴巴难得灵验一次。昏迷许久的淮舟,次日傍晚竟转醒。
一夜间,消息传遍魔宫,文武百官、侍从将士,无不欢欣雀跃。
魔宫大小殿宇,彻夜灯火通明。
宫墙内,人影绰绰,庭廊间,喧闹如昼。哪个还有心思就寝,一听到军师苏醒,抓起外裳就往殊平殿奔去。
唯独初意心中忐忑,接到消息后,迟迟没去看望淮舟。
半夜时分,她却穿着一身黑裳,悄悄从屋顶离开。
她在半空掠过各殿,最终来到离殊平殿不远处的阁楼顶楼。视野开阔,只需聚睛观察,可将殊平殿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进殿的人络绎不绝,无比热闹,就像在办宴席,大家载笑载言。
但大多数人都被护卫挡在了中殿外,只有蒙丘等几名大臣被准许进入内殿。
不多时,一名侍从内殿出来,快步走到中殿大门处,与到访的众臣不知说了什么,就见大家喜上眉梢的离开。
再不久,苦渡海等人随侍从从内殿走出。言谈间,皆是满面喜色,就连近日一直沉着脸的蒙丘,也难得展露笑意。
想来军师的确已经苏醒,且身子已无大碍。
初意握着身前的栏杆,思量着,往后该如何与这位狡猾聪明的军师打交道。
若被他问及魔尊的密事,她姑且只能假装失忆。但淮舟心思缜密、行事严谨,定然不会全信,哪里容易糊弄。
琢磨不出更妥当的方法,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初意没再逗留,转身返回蚀天殿。
*
借着月光,初意飞落在屋顶,跪在最中央那片方方正正的琉璃瓦旁,低身小心翼翼的将其挪开。
“尊上?”一道询问声,冷不防自右方传来。
惊得初意浑身一僵,差些要将琉璃瓦甩过去。
她扭头看去,十辰?
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屋顶,正疑惑的望着她。
初意后觉自己此时正撅着屁股跪在瓦上,这个姿势很不符合大魔头冷酷的形象。
她从容的将琉璃瓦安回原位,起身拍了拍手,冷淡道:“你跑来我这屋顶做甚?”
十辰走近,回道:“今夜有星辰作伴,美景怡人,意欲到屋顶赏看。却见尊上从上方匆匆飞过,不自觉就追来了。”
初意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我也觉今晚夜景佳怡,方才正是去阁楼赏月,却才折返。”
借他的话,她顺势编个理由。
十辰瞄了眼她方才放下的琉璃瓦,好奇的问:“尊上赏景归来,为何不走大门,却要多此一举开天窗进屋?”
初意一本正经的胡诌:“近日夜间,时常听见屋顶的琉璃瓦被风刮得乱想,扰我清梦。顺便来查看,果真有一块松动。”
“这样...”十辰莞尔一笑,道:“既然尊上也觉今夜月美,不如我去将琴取来,与尊上一道听曲赏景。”
“下次吧。”初意赶忙拒绝,叫他早些回去休息,只怕谎话太多圆不过来。
她刚要转身跳下去,脑子突然像被尖锐之物狠狠凿一下,剧痛无比。
“嘶!”初意抽一口气,身形不稳,踉跄着要往下方栽去。
十辰眼疾手快扶住他肩头:“尊上?”
初意疼得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偏偏这个时候……
她是仙魂,与魔体偶发异斥实属正常,只需默念师父交待的口诀,魂魄与肉身即可重新融合。但她静神念诀时,万不可有他人在场,定会被瞧出端倪。
察觉她手臂在发抖,十辰问道:“尊上似乎很痛苦?”
初意一心要尽快回屋,哪里听得出他话里的试探。
她攥着他袖口,吃力的挤出声音:“休要惊动他人,扶我回屋。”
十辰将她皱眉隐忍的样子看在眼里,“好。”
*
屋内,初意被十辰扶坐在床榻,便叫他回去。
因耽误了些时候,魔体和魂魄间的异斥已令她撑不住。她来不及确认十辰是否已离开,急忙收神敛息,默念口诀。
十辰默然在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痛苦不堪的咬住唇。他缓缓走上前,踏在尘埃的步伐没发出任何声响。
他站在床边,右手聚力,缓缓举起。
眼下只需快速切断她的心脉,兴许可以趁机夺回自己的肉身。
十辰再不迟疑,举起右手就要刺向初意心口...…
初意突然吃痛的抽了一口气,喊道:“好痛!”
十辰惊诧的愣在当下,方才……是女声?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初意的魂魄因异斥过于剧烈而离体了一瞬,很快又被咒诀蛮横的拽回体内。
十辰错愕的瞪着她。
虽说只是刹那,但她方才出窍的魂魄可是被他瞧得清楚。
他一直以为占据他肉身的是个男人。
竟然...…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