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语气嚣张跋扈,但说话的人年纪不大。
斩珀看不清对方模样,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痛彻心扉的刺痛烧灼全身。
李凝铁十方寒铁剑,搅碎了他三魂七魄一脉。
现在醒来,也不知是重聚成了什么模样,只剩魂魄散尽时的痛感,连屈起手指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喂,真死了?”
“你不是会妖术吗,飞上来呀。”
“这么高掉下去都不死,你一定会妖术。”
斩珀懒得去理头顶叫嚣的小鬼们。
他颤颤巍巍摸索,指尖掌心刮过粗糙的沙子、潮湿的泥土、尖锐的石子,还有……
一支笔。
将笔握入指尖的触感,令斩珀一阵恍惚。
他以字入道,修心千百年,自从用惯了神机笔,已经许久没有拿起过如此纤细简陋的毛笔。
这应当是竹制的毫锥,也不知道笔尖还有没有留着毫毛。
但他浑身痛苦不堪,连灵气都若有若无,由不得他挑三拣四。
于是,斩珀费劲握住毫锥,混杂着肮脏砂石,用僵硬的手潦草不堪的划了个“起”!
刹那间,淤堵阻滞的灵气,似乎寻找到了汇聚之所,纷纷从四肢百骸涌入指尖。
虚弱的身体轻盈许多,即使浓稠的血腥味灌注咽喉鼻腔,斩珀仍是止不住欣喜——
我活着!
他急急逆风升空,逃出了狭窄漆黑的窠臼。
满脑子回荡着:先杀了李凝铁,再去端详玄胜仙门那群宵小鼠辈,被雷劫劈得有多狼狈!
然而,他脚下刚刚踏足土地,小鬼头的声音就吵闹不休。
面前三个眼熟的孩童,不过十一二岁,震惊错愕的盯着他。
“你、你怎么上来的!”
“谢之漓,你说的果然是真的,他、他……”
站在一旁的小胖子抓紧同伴的衣袖,惶恐的指着斩珀。
“他会妖术!”
斩珀握紧毫锥,懒得搭理他们的尖叫。
浑身每一寸痛感都在提醒他:什么事都没有找李凝铁算账重要。
他抬手就要书一行“瑿玉山”,回山头重整旗鼓。
谁知手指刚动,方才趴在井口叫嚣的谢之漓,瞪起眼睛,大叫:“他还想用妖术!”
猛然之间,谢之漓推过旁边的小胖子,“一定是他娘给了什么法器,不能让他动手——”
斩珀差点被推过来的小胖子砸个正着。
他心中怒火腾起,被挚友背叛的愤怒,还有玄胜仙门的旧账,一身疼痛的新仇,激得他抬手一挥。
微弱灵气顺笔而出,破毛笔没有神机笔移山填海的威力,依然将面前嚣张跋扈的谢之漓摔得七零八落。
眨眼之间,三个趾高气扬的小鬼,个个摔趴在地上,满脸惶恐诧异,连连呼痛。
谢之漓一双眼睛仰头盯着斩珀像是见了鬼,“你、你这个灾星!”
一声指控,差点把斩珀气笑。
“我是灾星?”
他脱口而出的声音软绵无力,将自己惊了一惊。
斩珀挑起眉,正要凌空画出一方水镜,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声音稚嫩至此。
可他再一抬手,毫锥竹管发出刺啦一声,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身体里残存的灵气都随着毛笔的碎裂,消失得一干二净,分毫没有剩下。
斩珀还没弄清状况,顿时头晕目眩,失去了灵力维持的躯体,竟然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幸好,他差点倒地之时,忽然有人冲了过来,急切的搀扶住他。
“少爷,少爷!”
那人一身蓝色布衣,神色焦急万分。
斩珀从未有过的记忆缓缓浮上脑海,下意识虚弱的唤了一声:“顺才……”
也许是他的呼唤过于虚弱,也许是他的状态着实狼狈。
顺才顿时怒气冲冲,转头大声呵斥道:“你们又欺负少爷,我要告诉宋先生!”
谢之漓好不容易在仆人搀扶下,慢腾腾爬起来。
听了这话眉眼一横,厉声戾气警告道:
“你这个狗奴才,要是敢今天的事告诉宋先生,我就告诉我爹,斩珀会妖术,叫司天监把斩家夷为平地!”
“你胡说!”顺才一腔心疼,声音都带了哭腔,“我家少爷身体虚弱,怎么可能会什么妖术,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一定要告诉宋先生——”
他还没嚎完,远远传来一声低沉严肃的问话:
“何事喧哗?”
斩珀头痛欲裂,甚至有些感激来者打断了顺才的哭嚎。
他忍痛抬眸一看,便见到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儒服翩翩,领着一行仆从,穿过院廊,急步走来。
方才还气焰极盛的谢之漓,马上变成了可怜小孩,一撇嘴就哭着迎了上去。
“宋先生,斩珀、斩珀刚刚用妖术打我们,你看、你看……”
他说着捞起衣袖,展示着手臂上根本不存在的伤痕,还挤眉弄眼的催促同伴。
片刻,三个小鬼头齐刷刷的开始恶人先告状。
“对对对,先生,他把谢之漓的笔都折断了。”
“而且,他还推我。我的手掌都刮破了。”
宋先生皱着眉,一一看过三位学子脏乱的衣服,确实灰尘扑扑,身侧和裤子沾染了泥土。
可他再一转眼,看向顺才怀中搀扶的孩童。
斩珀年纪小小,莹白如玉的脸颊尽是泥土沙尘,还隐隐泛出血色,一双眼睛虚弱闭上,双唇苍白干裂。
再看他一身泥土,来到书院时,穿的一身浅青月白的衫子,已经看不清颜色,还擦出了裂痕。
这一看,宋先生怒火中烧,沉声问道:“斩珀,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要为斩珀做主。
斩珀却皱着眉,只能痛呼了一声:“啊……”
虚弱的声音刚传出来,哪里还有刚才拿笔训人的锐气。
谢之漓见状,赶紧慌乱澄清道:“斩珀自己跌进枯井,又自己出来,王学仙、洪世望都看见了!他是灾星!他会妖术!”
什么妖术,宋先生根本不在意。
但是,跌进枯井……
宋先生脸色一白,顿时明白:斩珀这幅模样,必然是这三个人推进枯井,谢之漓不打自招。
宋先生矗立原地还没说话,顺才立刻红了眼睛。
“先生,我家少爷都伤成这样了,他们还颠倒是非。定是他们想将少爷推进井里。”
宋先生沉重长叹一声。
“顺才,先送你家少爷回去。他们三人性格顽劣,竟然做出此等恶事,我必然会告知谢、王、洪三家的老爷们,叫他们严加管教。”
“宋先生,我什么都没做——”
“胡闹!”宋先生严厉打断了谢之漓的狡辩。
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只恨自己平日没有严加管束。
他板起脸道:“你们三个,现在去跪在书堂,给我罚抄《天论》《子诗》,待你们父亲来接。”
三个顽童,鸦雀无声,之前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
谢之漓眼神震惊惶恐,又恶狠狠的盯着顺才搀扶斩珀离场,却无可奈何。
斩珀终于能够离开这几个吵闹的崽子,总算清静了。
他的痛呼不是作假,十方寒铁剑震碎命脉的魂魄之痛,比摔落枯井的躯壳之痛更重数万倍。
但他懒得去与小孩争论是非,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最好,再找支笔。
回程的马车舒适,斩珀依靠在软塌之上伸出手,“顺才……”
可他的吩咐还没出口,顺才就心疼的握住了他稚嫩的手掌,用沾湿的帕子,一点一点为他擦拭泥土灰尘。
“少爷,是我没用。”
不过十二三岁的仆从,看起来也是个孩童,却抽抽噎噎为他难过,小心照料他手掌擦伤。
“手疼吗?”
“我已经叫人回去请了郎中。”
“你不要说话,一定好疼。”
本想迅速离开这片陌生之地的斩珀,面对顺才的关怀,难得犹豫起来。
“我没事。”
他低声回应,却激得顺才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一脸悲痛的给他仔细擦拭双手。
斩珀靠在软榻,任由马车一摇一摇,理清了思绪。
擦拭干净的双手,白皙稚嫩,几道细细痕迹,衬托得可怜柔弱,足以斩珀意识到——
自己确实在李凝铁的一剑之下,魂飞魄散。
他此时身处之地,毫无灵气流动。
又或者,是这副躯体察觉不到任何蓬勃的气息。
他甚至怀疑,再度执笔,能否和书院里一样,找回灵力聚集指尖的感觉,恣意教训几个黄毛小儿。
毕竟,醒来之后真真切切的痛苦,宛如失去了感知能力废人般的折磨,无不提醒着他——
你已经是凡人。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凡尘感触,像是顺才忍住的泪水,他已阔别八千余年。
斩珀躯壳里残存的记忆,不过是八岁孩童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只有娘亲、顺才、先生,还有可恶同窗的身影罢了。
马车停了,斩珀还没从恍然中回神,布帘就被人急切掀开。
“珀儿如何?”
一位发容精致的年轻妇人,神色关切的探身看他。
那一刻,斩珀躯壳里残存的记忆一起涌上,只觉见到了仙界少有的慈祥菩萨,竟然如小孩一般,泛起了一腔委屈,唤了一声:
“娘!”
三娘闻声,顿时焦急伸手,轻轻摸了摸斩珀的脸庞,神色更是温柔。
“珀儿莫怕。”视线一挑,问向仆从,“顺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顺才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帮忙告状。
“夫人,书院里谢家、李家、洪家的公子,趁我帮少爷取东西的时候,想将少爷推入书院枯井!少爷身上都是伤!”
“竟敢如此!”
三娘挑起秀眉,满是怒意。
她猛然扬声招呼道:“为娘必定给你讨回公道!”
斩珀身上的痛苦折磨,在三娘愤慨的声音之中,稍稍缓解。
他还没再说道几句,让三娘不要轻易放过那三个小子,三娘已经怒气冲冲,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门,一看就不会吃亏。
雷厉风行,斩珀佩服。
他由着顺才将他扶进宽敞富丽的斩府,面对一个捻须颔首的郎中。
诊脉、验伤、清洗一身灰尘。
简单的几件事,斩珀仍是觉得累极。
身体不复当初轻盈,肩膀手臂双腿亦是遍布青紫淤痕,想必是从摔入枯井留下的伤。
安安静静的水声,洗掉了一身泥土。
也叫斩珀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已经是不过八岁的稚嫩孩童,手掌白皙幼小,脸庞圆润可怜,一双黑色的眼眸,看人如同天生朦胧,泫泪欲滴。
斩珀修行八千七百年,从未有过如此软弱无力的模样。
他忘得干净的凡尘俗事,折磨痛苦,此时重新一一体会。
斩珀换上干净褥衣,心中越发深刻的咬牙铭记:此仇必须杀了李凝铁才能偿还!
小小的斩珀,身上萦绕着淡淡檀香气味,没有了之前的脏乱不适,确实好了许多。
但他肩膀仍是疼,顺势坐在了桌边,扬声嘱咐道:“给我取纸和笔来。”
顺从错愕诧异看他,“少爷,你要写字?。”
“对。”
“可是……”顺才错愕诧异看他,“府里没有笔。”
斩珀仰头看他,差点笑出声。
斩府的院落清静雅致,仆从少说几十,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家。
没有笔?何其可笑!
斩珀理了理衣袖,踏出房门。
“那我等娘回来。”
斩府庭院风景宜人,远远可见一座矗立于天的雪山,院中竹林雅致,无论斩珀走到哪里,都会有仆从跟进跟出。
硕大的宅院,斩珀逛遍了,确实无书无画无笔。
斩珀无奈的坐在庭院,面对郎中叮嘱的两大碗药,顿时有些怀念书院。
至少,他在那里还能捡到一支破毛笔,也不必喝下味道如此古怪的药汤。
斩珀捧着郎中开的一碗苦药,脸颊皱成一团,狠狠灌了下去。
长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斩珀转头见到三娘领着众人归来。
“珀儿,你要纸笔作何?”
温柔贤淑的惠三娘,刚回府,就听到了仆从的禀告。
斩珀忍住喉咙里发涩焦灼的怪味,神色委屈的撒娇道:“娘,我想写字。”
三娘愣了愣,旋即温柔笑道:“为何?”
斩珀直说:“今日我被人推落枯井,是被谢之漓三人嘲笑,他们说我不识字、不会字,我不想一直被人看不起。”
委委屈屈一句话,气得三娘拍桌而起。
“看来我今日还是骂他们骂轻了。珀儿,你放心,明日他们必定跪着与你道歉,再不敢欺负你!”
“那我要的笔……”
三娘笑着坐下,端过了另一碗药,说道:“家里没有笔,还有一碗药,喝了病就好了,乖。”
斩珀:……
他看出来了,不让他拿笔是三娘的意思。
斩珀不再争论,干完苦药,等着明日去书院捞笔。
第二日,斩珀好了许多。
不知道是郎中的灵丹妙药,还是他适应了灵魂痛楚,竟然没有昨日脱力般的痛苦。
身体也变得轻盈许多。
斩府离书院不远,他们仍是乘坐马车出行。
一路上,顺才格外高兴。
“夫人一向威风凛凛,大将军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今日那些公子,再不敢欺负少爷了。”
斩珀枕在软榻上,懒懒的掀了掀眼帘,“平日他们如此欺负我,难道不知道我娘威风?”
顺才眼睛泛起不悦道:“那是他们仗着天人山的仙长撑腰,故意和少爷过不去。听说谢家公子,已经得了仙长的招揽,不日就会收入门下,日后学成,说不定还会入主司天监,成为下一任国师,所以才会如此嚣张!”
斩珀对于修士格外敏锐,顿时提起了兴趣。
“什么天人山?”
顺才伸手,挑起车帘,那座无处不见的凌厉雪山,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得清楚。
“那就是天人山。”
斩珀远眺了一整天的雪山,竟然是应纪国修士聚集之地,山上仙人能掐会算,仙术卓越,与应纪国关系密切,时常挑选资质出众的凡俗弟子,入山学艺。
学成归来,必定在皇朝之中,谋得一席之地。
而谢之漓的父亲,位及司天监太史,世世代代护卫国师,地位非同凡响。
若是谢之漓真的能一跃成仙,未来国师之位,定会收入谢家囊中。
斩珀远在澄明界修行,从未理会过凡人之事,今日一听,只觉得这天人山倒是会作威作福——
能飞升的飞升,不能飞升的家伙,则替他们牵制凡人,以天命之说控制皇朝,不像什么正经仙门。
斩珀此生最恨仗着修为,仗势欺人之徒。
何况谢之漓这种毫无修为,仗着天人山宗门,任意妄为之士。
马车晃晃悠悠,斩珀还想多听听天人山的事情,可惜马车到了,顺才半哄半劝,推着斩珀下车。
斩珀一进门,竟然跪满了一地的仆从,捧着无数奇珍异宝。
唯独谢之漓、洪世望、王学仙三个罪魁祸首稳稳站着。
谢之漓一脸不服,愤恨道:“斩珀,这是我娘给你的千年灵芝。”
王学仙倒是声音怯怯生生,“斩珀,昨日是我不对,希望你能原谅我。”
洪世望涨红了一张脸,说道:“我爹说,这些礼物都是给你陪你道歉的,我爹还说,请你看在我不懂事的份上,不计前嫌……”
昨日三个小子,威风不在,看来三娘的威风,着实叫他们三家不得安宁。
“顺才,东西都收下。”斩珀绝不客气,在三人仇视目光中笑纳。
还特地叮嘱道:“你带这些人都去,先把礼品收好,不必来书院伺候。”
“少爷。”顺才第一个不同意,“我不在,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这是书院,他们若是再敢欺负我,明日怕是赔礼道歉的东西,翻倍。”
斩珀驱使走了顺才,还将三家怀抱着奇珍异宝的仆从,一同支开。
忙碌之际,书院空荡清净,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谢之漓见仆从离开,竟松了一口气。
“斩珀,你不过是有个娘撑腰罢了。再等几日,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斩珀就知道他不会服气。
“我知道,你过几日就要去天人山,你想学会天人山的仙术,再来教训我,对不对?”
谢之漓脸上全无戳破心事的尴尬,只有得意洋洋的傲慢。
还大言不惭的炫耀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不小心着点!”
斩珀见他这样,心中了然。小小孩童还不是什么修士,就敢如此张狂,长大了还了得。
“你们不是问我,如何从枯井中上来的?其实,昨日我落入枯井,魂魄飞往三界之外,遇到了天人山的仙长。”
斩珀背起手,笑道:“仙人还教了我一个仙术。”
谢之漓脸色一僵,猛然指着他怒吼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斩珀继续说道,“仙长教我的仙术,只需要一支笔。”
斩珀走向书院书桌,拿起了谢之漓的毛笔。
他悠闲的沾墨,道:“我落入枯井,想要出来,只需写一个‘起’字。”
“我若是嫌你们碍眼,要你们滚蛋,也只用写一个‘滚’字。”
谢之漓怒目而视:“你放肆!”
斩珀低声笑道:“而且,我一眼就能看透你们的未来前程,只要一支笔,就能给你们批命。”
小胖子洪世望显然信以为真,喃喃道:“谢之漓,我爹说的居然是真的……”
谢之漓咬着牙不肯信,“你、你胡说!仙长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废物。我见过仙术,你别想骗我,你会的明明是妖术!”
斩珀箭步向前,趁离他最近的洪世望不备,扯了小胖子一个酿跄。
“不信?那便试试!”
评论区掉落红包,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