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音殿仅有两位弟子,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云亦思耐心细致的将他们安置于厢房,还叮嘱着白衫师兄好生照顾。
临走了,云长老还神神秘秘的招了招斩珀,与他在稍远处闲谈。
“方才薛长老的弟子所言,我也有听闻。”
他嘴角带笑,话语充满宽慰,“我天人山上下,唯有呈天殿可谓神算辈出,推演占卜,无人能出其右。虽然我不知究竟是哪位神算,说你是灾星祸世,但我可保证,收你入门定有机缘,哪怕是灾祸之人,努力修行,亦然能堪大用。”
“若是往后再遇此等嚣张之言,不搭理便是,以免被监礼殿抓住把柄。”
斩珀知道云长老句句为他,天人山中,监礼殿手握刑罚惩戒之权,教训他这样的普通弟子轻而易举。
如今谢王洪三家小子,嚣张入门,又得薛长老庇佑,往后祸事定不会少。
“多谢云长老提点。”斩珀谢得句句真心,“我必尊箫主那句谨言慎行,好生修行,不让传音殿为我为难。”
云亦思闻言,爽朗一笑,着实喜欢他唯箫主是命。
“那便好,明日有我授课,我定好好教导你。”
斩珀点点头,目送云长老离去,心中感慨能与青竹峰交好之人,果然心地善良。
等他转身回房,就见齐子规悄悄看他,漆黑澄澈的眼眸尽是有话要说。
果然,等斩珀关上房门,齐子规就凑过来悄悄道:“斩珀,方才有云长老在,我不方便细讲。”
他一张小脸通红,似是十分为难,经历了挣扎才开口道:“那日挑选我们的长老走后,坊间传出了不少话来。”
齐子规声音更低,满是担忧。
“据说你擅自与人批命,触怒了天人山神算,那日来的长老是捉你入山受罚。”
“还说,你摸仙鼎之时,同吴家次子一般,满地打滚,已然是遭到了灵泽圣人的惩罚……”
“还说、还说……”齐子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为斩珀难过,“还说你已经葬身天人山,以示天怒惩戒了!”
这些谣传,齐子规听了几日,心中忐忑非常。
斩府之中吴家次子被仙鼎灼烧,满地打滚的惨痛模样,他吓得夜不能寐。
可他当时与斩珀并不认识,又离开得早,只觉得这灾祸之子的结局耸人听闻。
此时,他与斩珀已是传音殿弟子,流言蜚语中绘声绘色死于惩戒的灾祸,不仅好端端的入山,还如此礼貌端方,齐子规怎么能不偏心于他。
然而,斩珀闻言,只是眨了眨眼,声音温和回道:“哦?还有这事。”
齐子规咬住下唇,“我、我也是听说,但今日谢之漓当着仙长们的面子,大声呼喝,实在过分!我总觉得他和那些监礼殿弟子说的坏话,定然就是这些传言,你不能不知!”
他一脸义愤填膺,确实是发自内心为斩珀不值。
斩珀本就孤家寡人惯了,忽然有一孩童为他愤愤不平,居然渐渐欣喜。
“现在我知道了,多谢你。”
斩珀于茶棚坐过,便清楚这些传闻有多夸张,更清楚这背后有哪些人的推波助澜。
当日失了面子的谢太史,总不会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不替他的宝贝犬子编造些谎话来,怎么能挽回得了自己司天监太史的名誉。
他倒无所畏惧,唯独牵挂着娘亲,又要因他之事,烦恼忧愁了。
不过……
斩珀心血来潮,逗起齐子规,“但这传言七分假,三分真。他们说错许多,但未说错一事——”
“我确实擅自与人批命。”
这话一出,齐子规小脸骇然惊讶。
“你、你真的会批命?”
斩珀笑着拿出碧玉青石笔,挑眉问道:“看到这笔了吗?当日灵泽圣人便是看出了我这般批命成谶的本领,才赠予我如此华丽宝贵的仙笔……哦,当日你离去得早,是无缘见我如何挥笔泼墨,判得谢之漓等宵小之辈,面如死灰了!”
他半真半假,编话逗趣齐子规,想瞧瞧这腼腆孩子会不会吓得大叫。
却见齐子规一脸好奇,盯着那支镶玉雕花的笔,眼神放光,显然没被他吓到。
“你还给谢之漓批过命?”
齐子规言语里丝毫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批的什么?”
斩珀畅快的转了转笔,只觉这孩子好生可爱。
他笑道:“自然是批出他作恶多端,仗势欺人,废物一个,此生无望!”
斩珀的笑声恣意嚣张,当初在书院没能给谢之漓落笔,写得他满脸是墨,着实遗憾。
如今他们同为天人山之弟子,早晚都会遇见。
他定要找个机会,仔仔细细,原原本本的在谢之漓那张仗势欺人的小脸上,字字清晰的写就他神机仙君亲笔谶言!
他快乐的笑声,惹得齐子规勾起笑意,与斩珀一同快乐起来,不再害怕得了薛长老倚仗的谢之漓。
斩珀见状,心生喜欢,笑问:“你想不想试试?”
“想!”小小的孩童,毫不畏惧,顿时拍手欢呼,“斩珀,你好厉害!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你给我批命,也许只会得出个一事无成……”
齐子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但又懂事乖巧,斩珀虽无弟子、兄弟,可三岁看老,就知道齐子规循规蹈矩,是良善人。
“别怕,你心善守礼,比谢之漓、王学仙、洪世望之徒好上许多。须知当初我与他们批命,掐指算出的尽是家财散尽、祸事连连的惨状,可我看你……”
说着,斩珀装模作样掐起手指,沉思的姿态与呈天殿的青衫殊无二致。
“你生于岁星越次之时,辰星四仲出,皆是吉兆,说明你此生顺遂平和,遇事均是略有波折,但秉承己心,破除万能,必成大器!”
他斩钉截铁之言,齐子规屏息凝神听得仔仔细细。
斩珀睁眼提笔,径直在厢房纸页上挥笔一书——
“出入顺遂,有失有得,修行勿急,前途无量矣!”
斩珀字迹遒劲,又有碧玉青石笔招摇,竟然显得这张薄薄纸页郑重无比。
他待到墨干,取起纸页,煞有介事的双手递给齐子规,还学了那些卖弄占术的算命先生语气,拖长声音道:“珍之重之,这可不是我胡乱写的,这可是灵泽圣人赠予的仙笔,给你批的命数。”
齐子规小心接过,喜悦非常,他将短短几字看了又看,几番张口,又嘿嘿笑出声来。
“斩珀,你真好。”
他脸颊通红,乐得翻来覆去的夸奖道,“这命数说得我极不好意思,我在家中才能皆是平庸,不过恰好出生时辰不错,才去得福安殿。我本就没能抱有期望,此生能入天人山已是万幸,修行必不会急,只是你送我这句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哎……”
斩珀听他一声叹息奇怪,“怎么叹起气来?”
齐子规珍重叠起批命的纸页,放入了自己的宝贝锦囊。
他眉心微蹙,与斩珀说道:“人之命理定数如此决断,我只觉得好生、好生轻率。”
霎时他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给我批命轻率,而是那日仙鼎烧灼的吴家次子,与我有几面之缘,他说话谈吐尽是温文尔雅,家中又是学问世家。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他们家也没做过坏事,可惜自仙子判言他心术不正之后,他们家数十口人,都受牵连……”
齐子规小小年纪,已经听过了吴家惨遭流放不得回朝的传闻。他为人心善,说出这话更是后怕,隐约觉得仙鼎无情,却畏惧于天人山断人命数的果决。
但他不敢质疑仙长,只敢小声与斩珀说道:“万一,当日的仙鼎断错了呢?”
“仙鼎自有仙鼎的考量,我们做弟子的,须知谨言慎行。”
他搬出了箫主的话,齐子规立刻闭嘴,赶紧点头。
斩珀不是不好奇,但他了解这些神仙灵器的运转,既然是灵泽圣人铸炼之鼎,于铸成之日起,就拥有了神志。
那日小孩惨遭灼烧,背后必有缘由。
他事事匆忙,竟然忘记问一问川菱师姐,到底为何区区一孩童得了如此断言。
斩珀心中记下此事,等着哪天师姐查他功课,好好再问。
他见齐子规盯着他目不转睛,转念岔开话题道:“对了,当时你从仙鼎中取出的物件呢?”
这话一问,齐子规眼睛骤然发亮,“我带着呢!”
小小孩童,轻装简行,唯独腰际系着的宝贝锦囊里,藏着他珍重的物件。
里面用绢布小心护着一块黝黑圆润的龟甲。
齐子规捧在手心,小声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可我父亲说,这是玉灵夫子之甲,可知万事之情辩。”
斩珀记得,齐子规的父亲是司天监侍诏,自然懂得卜算推演之道。
这龟甲取出时,川菱略有提及,便叮嘱众人将齐子规送走择日入山。
而他通读《命理集思录》,里面论及龟甲卜算,则说:“龟甲背有五行,侧有八卦,遇火皲裂,痕分四野,可判凶吉存亡。”
斩珀立刻断言,“你应该用火烧它试试。”
“那不行。”齐子规瞪大眼睛反驳他,“我父亲也是这样说,可我们拿火去烧,这龟甲、这龟甲——”
他声音突然变大,吓得自己一脸通红,又小声与斩珀悄悄道:“可这龟甲遇了火,就变成了一滩齑粉!”
龟甲碎裂的场面,惊得齐子规记忆犹新,以至于他举起手来,冲斩珀比划。
司天监侍诏亲自铜盆生火,要试试灵泽圣人赠予的玉灵夫子之甲,却没想到轻火炙烤,噼啪声之后,手中龟甲四散落盆,再一看,仅存一抔黑色粉末!
“当时我怕极了,我母亲和姐姐都哭了出来,毕竟、毕竟这是灵泽圣人给的……”
齐子规说起往事,仍是双眼呆愣的盯着龟甲。
然而,当他们以为损坏仙人灵器,小命休矣,却没想到——
“我父亲赶紧灭了火,正想着如何处置,谁知火焰刚熄,这滩齑粉竟然渐渐聚拢,重新恢复了这般模样!”
齐子规说得绘声绘色,恨不得把这枚龟甲给供起来。
斩珀想了想,全无忌讳的拿起绢布中的龟甲,一点儿也不礼貌的抬手狠狠摇了摇。
“诶!”齐子规吓得赶紧抢回来,小心抱在怀里,“你做什么?”
斩珀欲言又止,只觉得齐子规是被之前火烧龟甲给吓到了。
他道:“这龟甲空空如也,又不能烧,定有其他法子卜测凶吉。比如将它往地上一摔——”
话音未落,齐子规抱着龟甲后撤数尺,眼睛泫然欲泪,仿佛斩珀真的要强迫他摔甲为号。
“好啦,我不会摔它……”
斩珀见齐子规防备得有趣,着实可怜兮兮,轻声笑道:“明日长老们开堂授课,便去问问他们这龟甲如何使用就是。”
两个孩童居于传音殿厢房,一夜许多话要说。
但齐子规毕竟年幼,很快呼呼睡去,直至次日清晨,被一阵清冽箫声唤醒。
“怎的、怎的?”齐子规慌忙翻身,双目睡意茫然。
斩珀揭开被褥,拿过外衫,“应是箫主唤我们起了。”
斩珀照顾自己井井有条,但齐子规十一二岁年纪,做惯了小少爷,连穿简单的白衫也是笨手笨脚,需要斩珀帮帮忙。
等他们收拾稳妥,走出房门,昨日的白衫师兄就领他们去了天人山膳房。
膳房大堂冷冷清清,这天人山似乎辟谷修士居多,斩珀坐在桌前,只见到新入山的监礼殿弟子,与一些极为年轻的师兄们需要进食。
又或者其他修士不必来堂,他是无缘见到了。
用完早膳,斩珀与齐子规跟随着监礼殿弟子的队伍,走向了今日授课场地。
斩珀本以为,是去天人山院楼亭台之中,没成想冰天雪地的宽阔山坳,摆出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演武台。
漆黑立柱雕花台,斩珀见过许多次的黑色兽影盘旋其中,棱角分明。
他刚刚站近,寒风夹杂冬雪,从他们面前扑簌刮过。
再一看,那凶神恶煞的薛昆锐,手持长刀立于台中,脸上疤痕愈发狠厉,直勾勾的盯着他!
“师父。”
黑衣服的监礼殿弟子,呼啦站齐,作揖问候。
唯独斩珀与齐子规格格不入,礼节性唤了一声“薛长老”。
幸好,薛昆锐也并未多说,他长刀一划,言简意赅。
“今日是你们入山第一日,我与你们知晓甚浅,不过看你们资质也不过平平。”
武学长老空气狂傲,一把长刀横劈直挑,“但我天人山之弟子,绝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
黑衣监礼弟子听得心绪沸腾,白衣传音殿弟子觉得又被针对。
斩珀发现这薛长老明明训话并未看他,他总能听出对方话里话外的厌恶与他有关。
片刻,薛长老抬刀一挥,演武台上青烟四起,再等烟雾散去,斩珀就见到一头幻化出的猛兽,如演武台漆黑凶兽复苏一般,张牙舞爪,直冲薛昆锐!
斩珀见过这样的凶兽,身体盘根错节,覆盖漆黑鳞甲,青面狰狞,似龙非龙,张开血盆大口便喷出炙热熔浆,将众多弟子震得退后半步,唯恐误伤。
在此巨兽吐信子,长长蛇身盘曲之间,薛昆锐声音平静道:“此乃巴蛇幻象。巴蛇现,祸人间,若要将此兽灭除,必须一刀致命,否则后患无穷。”
薛昆锐言罢,提刀上前,狠狠挥向巴蛇鳞甲。
那蛇甩头斡旋,正要以岩浆攻击,却想不到薛昆锐一个健步、手起刀落,凌空斩下了它的青面巨头!
巴蛇巨头轰然砸地,恰好落在斩珀面前,灰色眼眸丧失生气,依旧死不瞑目的看他。
殷红鲜血溅满白雪之峰,众弟子抬手掩面,唯恐凶兽恶血洒在脸庞。
可斩珀没动。
他目不转睛盯着的,不是眼前示威似的巨蛇幻象,而是脸颊疤痕愈发凌厉的持刀凶徒。
若是薛昆锐真能一刀斩掉巴蛇之头,那么此人功力远比他想象更高。
他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也确实无法抗衡一个凶狠的长老。
“方才我展示的即是狂刀。狂刀一招斩巴蛇,错失良机命可休。”
薛昆锐并不觉得斩除巴蛇有什么难度,他抬手一挥,这满场蜷缩的巨蛇躯壳与斩珀面前的死不瞑目的蛇头统统消失得干净。
如此惊天动地的展示,再无弟子敢轻视怠慢。
薛昆锐仍是脸色冷漠,收刀走到了演武台边沿,居高临下的盯着斩珀。
“那么下一个就是你们来试试。”
未等周围弟子惶恐或者自荐,他径直点名,“斩珀,谢之漓。”
斩珀闻言,毫无惊讶。
这薛昆锐从一开始就盯着他,这等好机会,怎么可能不让他上台受训?
于是,斩珀也绝不推辞,更何况,对手还是那个废物谢之漓。
他循着演武台阶梯,步步上前,一身黑衣的谢之漓已经紧紧握着一把匕首,蓄势待发。
“斩珀,我师父这狂刀你看清楚了吗?”
斩珀勾起笑意,慢条斯理的从腰侧锦囊取出碧玉青石笔,“着实清楚。”
他以笔端于指尖,笑道:“只怕你待会就看不清楚了。”
谢之漓一声嗤笑,显然没能领会斩珀的意思。
他师从薛昆锐已有几日,以短匕习狂刀,小有所成。
虽然他打不过惊天巴蛇,对付一个小小斩珀,不是手到擒来?
自书院一日之后,谢之漓每日都想报仇雪恨,归还斩珀踩在他背上那一脚。
如今仇人同台,分外眼红。
谢之漓是气势做足了,猛杀过去,势必要以狂刀之势,手刃斩珀。
然而,台下众弟子看得心惊胆战。
这边势如水火,那边斩珀……
正慢条斯理的沾墨。
斩珀手持碧玉青石笔,沾墨而起,待谢之漓近身,直接一个避让,好好的将他珍贵的砚台,收回锦囊。
“论武力,你还伤不了我。”
他轻微一句,抬笔轻巧的狠狠甩在谢之漓脸颊。
“啊!”谢之漓眼睛骤然入墨,乱了浑身气势。
斩珀哈哈大笑。
他曾手持仙笔,与澄明界恐惧非常的十方剑君李凝铁都能打个来回,还怕他小小狂刀匕首?
往事种种皆入他心,斩珀灵力全无,但一身武功底子仍在。
他见谢之漓眯着眼睛,咬牙切齿乱劈乱扎而来,手肘一拐,在凶神恶煞小崽子脸上落下一撇!
“我道你是仗势欺人,目无尊长。”
谢之漓恼羞成怒,摸了摸脸上墨迹,再扑过来。
斩珀又是轻巧一捺,稳落他脸!
“你虽入监礼之门,毫无礼数。”
谢之漓脸上墨迹清晰,恰好横贯脸颊,惨淡可笑。
但斩珀并没想过收手,定要将当初未能批完的命数,好好写在谢之漓专横跋扈的脸上。
他再度挥笔,一竖折清晰可见——
“如此之人,必定出入为凶,不得善终!”
斩珀,批命小达人,一撇一捺一竖折,漏掉的谢之漓小命,一定要给原原本本的批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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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