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到的时候,李知絮先她一步到了,傅娇侧着身子倚在她肩上,她低头看她脖颈上的伤处:“哎呀,烫成这样子,以后怕不是要留疤。”
傅娇为方便李知絮查看,仰着头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脖颈,莹白的肌肤泛着玉石般淡淡的光泽,看得李洵喉结微滚。
“怎么烫成这样子?御医过来看了没?”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从细嫩的脖子缓缓移到傅娇的脸上,眉头轻轻蹙着,似有不悦。他一向把傅娇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生怕她磕着碰着,如今烫出一大块红斑,自是不悦到了极点。
傅娇听到他的声音,微不可查地拉了拉衣领,遮住露出的雪肤,轻生地回他道:“看过了,说是不大紧,药都不必上,用冰块凉敷几日就好了。”
李知絮闻言厉声道:“这群混账东西,现在越发不像话了。”
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李洵这才看到帐子里还跪了个宫女,她跪伏在地,身子抖如筛糠,泣泪如雨下:“太子殿下恕罪,公主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宫女微微抬起眼眸,对上李洵凌厉而炽烈的目光,犹如凌迟一样割在她的背上,激得她呼吸发紧,心中陡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恨不能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看到宫女脸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李洵想到了什么,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皇兄怎么了?”
他收回思绪,坐在傅娇身旁,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脖子上的红痕,脸色不善语气淡淡:“我记得你,母后前几天说让你去嘉宁宫。”
宫女心狠狠揪着,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僵着的身子松了些许。她是太子殿下跟前的奉茶宫女,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到东宫来,瞧着她机灵顺口跟殿下要了她到嘉宁宫伺候梳洗。她方才正是想着这件事,所以才会在奉茶的时候走神,一不小心打翻盏子烫到傅家姑娘。太子殿下素来把傅家姑娘看得要紧,她以为自己免不了要受一顿责罚,殿下记得皇后娘娘要了她去嘉宁宫,或许看在娘娘的面儿上,说不定免了责罚也不一定,遂欢喜应道:“是,皇后娘娘让奴婢后天到嘉宁宫。”
“如此笨手笨脚,到了嘉宁宫可还了得。”李知絮不满道:“也不知母后怎么会要了她去。”
李洵还在摩挲着她脖子上的红痕,不紧不慢地扯出她手里帕子裹着的冰块,不紧不慢地给她冰着烫伤的地方,滚了一圈后,方淡淡道:“办事如此毛手毛脚,日后到了嘉宁宫办事不利,也是丢我东宫的脸。”
“拖出去杀了。”他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傅娇,问她:“娇娇觉得如何?”
傅娇面色惨白,不安地看着李洵,他分明是笑着的,可她莫名觉得后背冒出森森寒意,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梦中李洵可怖的面容,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极了的脸,身体止不住地战栗起来:“我没什么大事,她罪不至此,罚她两个月月例就够了,又何必如此凶狠要杀她。”
“凶狠?”李洵侧过脸盯着下跪的罪魁祸首,眉眼含戾:“我这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
“我何来的气?”冥冥之中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来气,她痛苦地闭了闭眼,呼吸都变得凝滞起来:“她并非有意伤我,我没生气。”
“怠慢便是罪,她今日疏忽烫伤你,改日疏忽说不定便能要了你的命。”李洵轻飘飘地说:“我都是为了你好。”
“殿下大可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只是个寻常人,不想杀人,也不想别人因我而断送性命,若她因我而死,我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傅娇别过脸,目光落在软塌的虎皮上,声音低落了下来:“你是天之骄子,日后江山和天下万民都是你的,你执掌天下生杀大全,现在就因她烫我一下你便要砍了她,那日后我若是冒犯了你,你岂不是也要了我的性命去。”
“胡说什么话?你我心意相通,你怎么会冒犯我?”见她疏离的模样,他狭长的眸子暗了一瞬。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前几天我不过是病了见不了你,你便说我故意藏着不露面,也是你现在对我有几分耐心,能容我撒小性子,才不跟我计较。若他日你变了心,岂不要治我的怠慢之罪。与其留在你身边诚惶诚恐,我还不如趁早回家去。”说罢冷着脸就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
李洵长臂一伸,先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腕。
“真是惯得你没边了。”李洵气得笑了,怕她当真要走,赶紧起身跨了一步挡在她跟前,把她的去路挡得个严严实实的。
傅娇使劲挣脱开他的手,路被挡了无处可去,她气恼地又坐回了软榻上。
李洵看她冷淡疏离的模样,心头沉了沉,他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这小祖宗脾气上来了比起他不遑多让,说不定真会连夜策马回京城,当务之急是把人安抚下来。
他瞥了眼坐在一旁的李知絮,对上皇兄的眼神,李知絮霎时间明白过来,起身告辞。
等李知絮走出帐子了,李洵才又在傅娇身旁坐下:“你自己摸着良心问一声,这些年来我可跟你说过一句重话?”
“你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真要动你,还不跟剜了我的心一样。”在傅娇面前,他向来肯说软话,声音低柔,颇有几分委屈的说:“我待你真心一片,你却因为个犯错的宫女这般想我,真真儿是让我心寒。她怠慢你,就是怠慢我,怠慢天子,其罪当诛,我只是砍她一人罢了,她应该跪谢孤的恩典。”
“可你还不是天子……”便如此残暴专横!
没等傅娇说完,他便打断她的话,厉声说:“我早晚会是!”
傅娇伴李洵长大,算得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可即使如此,也鲜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尤其是对她。
李洵扭过头,表情古怪地看她:“娇娇,孤迟早是皇帝,你迟早是我的皇后。”
傅娇静静看着他,眸底瞬间涌起水光。
李洵心神不宁,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娇娇可不是爱哭的女子,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屈指可数,迟疑间他抬手去抚她的脸:“哭什么?”
傅娇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那也不能随随便便砍人的手,要人的命啊。”傅娇掩面而泣,云肩轻耸,哭腔软软糯糯。
李洵身子僵了一瞬,蜷起手指,落在她肩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指缝中淙淙流出的泪水,只觉得心口兀的一疼。
他不知道傅娇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么大反应。
从小他就知道,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天下万民都是他的。一个宫女而已,打便打了,杀便杀了。在他眼里,宫女和鸡鸭猪狗没什么区别,能用则用,不能用便驱驰宰割。
偏她想得这么多,他不过是要砍一个宫女的脑袋,她便想到了日后他要取她的命。
怪不得别人都说生病了容易多想,他们从前也吵过闹过,把她惹急了也是敢抄起鞭子朝他身上招呼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她哭得如此柔弱。
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憋闷来,她的哭泣声像是微小的虫子,密密麻麻往他的骨头缝里钻,浑身难受得紧。
“别说这种傻话。”李洵声音放得平缓轻柔哄她:“你病了就爱胡思乱想,往后我都听你的。”
傅娇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
“真的。”李洵到底不忍见她哭得太难过,妥协答应:“本殿下说话算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洵掰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底的泪痕。傅娇没有躲,任由他微凉的指腹抚在她的面颊上。她垂下眼,泪又落了下来,只是在垂泪的时候顺便扬了扬唇,道:“那你别跟她计较,砍她的头了。”
李洵细窄的眼皮下沉了几分,心中不愉,对他而言惩治个宫女不算什么,她冒犯了傅娇,别说砍她的头了,就算是诛她九族也不为过。她为了个宫女一而再再而三同他呛声,令他十分不满,可看到她满脸泪痕,到底还是怜惜她哭得委委屈屈,做他的人自是要活得恣意潇洒,又何必因这些小事令她伤怀:“好了,留下她的命便是,你别哭了,当心哭肿了眼睛回头太傅找我算账。”
他语气拖得长长的,做出一副生怕太傅找他算账的模样,惹得傅娇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破涕而笑。
她在软榻上虚虚坐着,眼睛和鼻头因为哭过泛出淡淡的红,惹得李洵心口微热,他抬手抚上她略显冰凉的脸庞,嗓音放柔道:“因为个宫人一时哭一时笑,还当是小时候,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你这脾性以后当了一国之母可如何了得?”
傅娇睨了他一眼,低垂着眉眼,听着他的话失神在那里。
她最怕的就是李洵如梦中那般不听劝阻,大开杀戒,当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傅娇知道,若李洵当真是那样的人,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枕边人杀人如麻。哪怕他是天下之主,举手间便掌管千万人的生死,那也不成。梦中的一帧帧在她脑海中不断回闪,只要一想到他前一刻还抱着她温声细语,转眼间就提刀砍向皇上的脑袋,她就不寒而栗。
所幸他还是个听劝的,梦中他残忍赐死宫人的场景没有出现。她窝在他怀中,鼻头微酸,声音委屈道:“我们在一起好好的,就算不当一国之母也没什么。”
“尽说傻话。”李洵轻抚着她的发,似是在笑她太傻:“我以后是皇上,你不是一国之母是什么?”
傅娇的手逐渐放开,慢慢地回报住他。
她不是蠢笨的飞蛾,明知道前面是烛火还一往无前地扑过去。如果她不想和李洵纠缠下去,什么时候都能脱身。但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柔软,她对自己妥协,心想,只要能劝着李洵不做那暴戾的人,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毕竟,他们之间有十多年的情分,彼此真挚热情地相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