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是两位巫傩打扮的修士,跳着常仪的氏族焉蒲的祈祷之舞,身后跟着十来位伴舞的仆巫。
对于他们耍的这一套上古遗风傩戏,渌真觉得十分亲切。
队伍从两翼开道,当中便是一座羽蘼花式样的宝座,近三层楼高,几与渌真视线持平。宝座之上有女修一位,作神妃仙子妆扮,面如清霜,色若春晓,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方才高呼“望舒仙子”的人,此刻都正痴痴望着这位女修。每每拾到女修从广袖中洒落的灵花,便喜不自胜,高呼感谢望舒仙子神眷。
原来他们所说的望舒仙子是这个宝座之上的女修,而她并非常仪。
渌真大失所望地坐回座位上。
“咳咳,”大概是为了驱散方才因为搂抱而凝起的奇怪氛围,李夷江干咳一声,又担起了解说重任。“这是羽蘼坛仪,每年的奇珍会时都会选出一位女修扮演望舒仙子游行,一来禳灾纳吉,据说拾到羽蘼花的修士,也能如望舒一般,终抵化神境,二来也是为傍晚的奇珍会造势。”
渌真闻言往下看去,队伍末尾果然举起了好几面大幡,上书:今日酉时,身在此山中,奇珍异宝,静候您来。
给这古朴庄严的仪式平添几分怪诞之感。
“‘身在此山中’即是奇珍会所在的楼阁。”
渌真不能理解:“他们这么打着望舒仙子的名号,若是仙子知道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李夷江望向窗外,队伍已经逐渐远去,只能见到望舒仙子扮演者窈窕的背影,在宝座上一板一眼舞着望舒剑法三十六式。
“不会的。”
“为什么?”
“望舒仙子说起来,与逍遥宗开宗有些渊源,因此逍遥宗凡事都喜欢假借她之名,并不算太逾越。更何况,此位仙子最爱这些浮名虚誉。你又焉知这羽蘼坛仪不是出自她授意?”
不知是否是渌真错觉,李夷江评价常仪的话里,竟有淡淡的不屑与讽刺意味。
她当然不认可李夷江这番话,在往日的相处中,常仪素来温婉善良,不争不竞,又怎会是他口中这等爱慕虚荣之辈?
她原本以为,小伙伴们之中,常仪最为幸运。既成功飞升,又不曾被世人污蔑恶名。可万万没想到,即便成了上界美名远播的望舒仙子,依旧难免被人嚼舌根。
而且这次嚼舌根的,竟然是李夷江这个平素一向眼高于顶,仿佛不屑于说任何人坏话的小木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渌真将筷子一拍,怒目圆瞪李夷江:“你胡说,常仪才不是这样的人。”
李夷江这才想起来,渌真之前同她打听的人里头,便有望舒仙子的名字,想来也是她祖上的朋友。
他没有同渌真争论的打算,低头自舀了碗汤来喝,漫不经心地提一句。
“洲鸠汤乃这家店的招牌菜,以在州之鸠为原料,用不定终火一刻不停地煮十二个时辰,才能熬出一盅。”
说罢,他看了渌真指尖一眼,昨夜割破的伤口尚未痊愈:“不定终火也是有些修士生来所怀的异火,只是他们的火,远不如你的小长胥神通广大。”
渌真被说得意动,也舀了一碗洲鸠汤喝,果然鲜美异常。
“对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了?”
李夷江不动声色地给她续上汤:“还有三十二道菜。”
渌真一拍脑门,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只觉时间紧任务重,继续同三十四道菜鏖战,吃得不知今夕何夕,早将先前的争论忘到了九霄云外。
点餐一时爽,买单泪两行。
渌真结账时将青蚨笺出示给小二,对方果然熟门熟路地完成了收款:“您本次消费五千二百三十九枚下品灵石,欢迎下次光临。”
渌真被这个天文数字撞得眼冒金花,扯着李夷江的袖子想要诉苦这家黑店忒贵,却被他凉凉的眼神堵了回来。
眼神里的意思十分明确:我早说了,你偏不听,别找我哭。
渌真撅着嘴,二人又到了身在此山中门前。
这正是今夜奇珍会的举办地。
没想到入场还需一百枚下品灵石,方才狠出了一回血的渌真万分不舍,捏着青蚨笺就像捏着自己的命根子。
李夷江看她的样子即知她在想什么,付灵石买了两张入场券。
“走了,这边。”
奇珍会场地极大,拍卖台在一楼,四面阁楼栏杆围拢住展台,约摸有十来层楼。客人在楼上包厢中,可将一楼拍卖现场一览无余。
渌真跟在李夷江身后,连上数楼,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俩的包厢——十七楼对角处,几乎是离拍卖台最远的距离。
“怎么不订楼下些的位置?这也太高了点。”
李夷江斟茶一杯,淡淡睨她:“我可没有身怀十五万灵石。”
渌真暗暗啐道这奇珍会真是看人下菜碟,她远远瞅了一眼,分明看到二三楼的包厢里有貌美女修源源不断地捧着茶水灵果送进去,可放眼他们的包厢,几上不过随意散落着几颗灵檎果。
她真想将自己腰缠万贯一事宣告全世界。
可惜不行。根据蜉蝣逆旅里旁听来的信息,昨日的塑灵丹便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的高价,而听那些修士的口风,他们对白琅石的推崇又胜于塑灵丹几分。只怕价格还要更高些。
她得留着钱为白琅石赎身。
日落后,拍卖正式开始。渌真第一次见此阵仗,也倚着栏杆兴味盎然地旁观起来。
入住蜉蝣逆旅,一人一晚不过十枚下品灵石,但在今日的奇珍会现场,等闲一株灵草便是千枚下品灵石起价,更不说那些大有来头的法器珍宝,价格直奔数万而去。
此场拍卖会主持是一名妖修,双目圆如庭尾氏图腾华表顶上那颗长明珠,每有人叫价便滴溜溜地转。大概是由于眼睛格外大,因此目力也格外好。连他们楼的修士报价,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楼层高的修士多半囊中羞涩,大概只是想来看看热闹,即便偶有叫价,也无人最终拍下。
下一件宝物被盖着隔绝神识窥视的绸布推上台来。
妖修的眼一边四处乱飞,一边激情四射地介绍着这件宝物:“诸位客人,这一样东西可不一般,无聊时它能逗您乐,惫懒时它还能无微不至服侍您。而它的修为已达筑基,在对战时更能襄您一臂之力!最重要的是,此物美艳绝伦,爱美惜美识美的大雅之士不容错过!”
渌真忍不住好奇起来,听他的描述,这绸布之下大概是修为等同筑基的灵兽。可什么样的灵兽当得起“美艳绝伦”一句呢?
绸布一撤,看清了“灵兽”的真容后,渌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回头向李夷江确认:“这……这不是一名修士吗?”
李夷江无声地点头。
“修士可是受天命之人,如何能像一个牲畜般被拍卖?”
她定睛看向笼中修士,果然如妖修所言般美艳不可方物,有种雌雄莫辨之感。修长的脖颈上被套住驯灵兽的项圈,脚踝处也被捆仙索缚住,勒出深浅红痕。而他白净如瓷的脸,古井无波,神色间满是漠然。
“自打越来越多的修士认定了飞升无望后,修炼的目的便渐渐向骄奢淫逸偏离。从前被大道所掩饰的腌臜伎俩统统毫无顾忌地展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譬如买卖修士,将活生生的人驯作宠物,都由来已久了。”
李夷江不置可否,语气间也暗暗含着鄙夷。
“不过,在大宗门内部,这种事情也不会放在明面上任其发生。只是尽欢城属于法外之地,阴损之事便格外多了。”
渌真环视了一圈场内的修士们,果然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色,有的甚至露出了急色模样。
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
在她的年代里,修士在迈上修道之路伊始便要知道,自己乃是受天命而修行,保护众生是他们天然的使命。一如缉水之泮,她为了苍生与邑蛇同归于尽。即便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此选择,就算知道前方是死亡,也无怨无悔。
“如果说我想拍下他,可以吗?”
李夷江摇头:“这类修士生下来便作为‘人宠’豢养,以灵丹药浴娇养,硬生生推到了筑基。身体娇弱,并无自理能力,极费灵石,专供有此等癖好的修士亵玩。即便是买了回去,也依旧要用丹药供养。”
“而那些财力足以买下他的修士,身后多半有庞大家世撑腰,并不在乎这些小小花费。而你若是买了,该如何对他负责?”
渌真下唇被咬得发白,神色渐渐低落。她自己现在尚且寄人篱下,自顾不暇,如何再去照顾一个不谙人间事的伪修士?
渌真缓缓趴在桌面上,沉默地注视着拍卖场上那名修士。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副苍白麻木的脸色,未曾改变过。
也许李夷江说的才是对的,倘使她当真拍下了,才是对这笼中修士的不负责。
叫价越来越高,音色有男有女,多半集中于二三楼间。
最终那笼中修士被拍出了十万枚下品灵石的高价,与塑灵丹相等。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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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