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杰森的态度有点奇怪?”
趁着杰森在远处冷若冰霜,不情不愿地往热狗上插美国国旗的功夫,云决明凑到黎疏眠身边,轻声问道。
在冰冷的水龙头下冲了半个小时,又敷了烫伤药膏以后,云决明手腕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足以应付烧烤的活。他面前的两个烤炉里也只有香肠和牛扒,不怎么需要他翻动——自从发现他厨艺不精,只会把鸡烤焦以后,会长就把这类大型食材转移到了她的烤炉里去照料了。
同时,由于他烫伤了手,另外那两个志愿者便不好意思再说出要离开的话了。就这一点来说,云决明就觉得自己没白烫手。他实在不敢想象后院里只剩下自己,黎疏眠,还有杰森的景象,那情形大概跟两个犹太人被迫和希勒特一起烧烤般不可思议。
但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黎疏眠在这儿,杰森对他的态度会糟糕得多。
“如果你觉得奇怪的话,多半是因为刚刚有媒体在这儿的缘故。”会长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把烤鸡从烤叉上取下,用剪刀咔咔地分成好几块,“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但是约州第十选区的众议员要退休了,杰森的父亲有意代表共和党参加选区大选,所以民众形象对他全家来说都很重要——这也有可能是他被选中来参加这次慈善活动的原因,也很有可能就是为什么你觉得他态度奇怪的原因。”
云决明马上想起了索夫科瓦斯基教授的话。
他隐隐觉得,杰森的父亲要竞选这件事,与索夫科瓦斯基教授意有所指的警告分不开。
那天他没什么时间多想这件事,如今一回味,索夫科瓦斯基教授似乎很害怕自己会调查杰森父亲的过往,为此甚至不介意把自己辛苦调查得来的内幕和盘托出。也许她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杰森父亲的某些秘密——比他联合州长一起不动声色驱逐低收入有色人种更黑暗,更扭曲的秘密。因此,她担心,如果自己也去调查,说不定会惊动正要竞选众议员,非常看重外在形象的科尔·埃弗里,从而给自己惹上麻烦。
但这会是什么秘密呢?云决明心不在焉地戳着热狗肠,苦苦思索着。会跟那个躲藏在约州的连环杀人犯有关吗?一个不祥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里——也许杰森父亲给当地警察局施压不仅仅是出于他和艾登爷爷的交情,也许他自己就想掩盖这个案子。
“决明,你得专心看着点。”会长的惊呼把正苦思冥想的他吓了一跳,“你的牛扒快煎糊了。”
回过神来的云决明赶紧抓起铲子,会长也来帮他的忙,他们两个一人负责一边,这才赶在所有牛扒变得焦黑以前翻面了。
“别再想杰森的态度奇不奇怪了。”黎疏眠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专注在烧烤上吧。要是这些孩子们得了食物中毒,我们两个头上的责任可就大了。”
应了一声,云决明还是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杰森——来拍照的记者早就离开了,他的态度会打回原形吗?他知道自己父亲的秘密吗?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可能与他最要好的朋友的父亲被谋杀案件关联吗?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知道,才会容许艾登,一个四分之三血统都属于中国人的男孩,成为自己最铁的兄弟吗?
就在他探究的目光转过去的刹那,云决明才发觉杰森原来一直望着自己这边。瞧见他看过来,杰森迅速转过身去,开始收拾起餐桌上脏碟叉,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云决明还是捕捉到了他目光中耐人寻味的苦涩,就仿佛他正被他眼中所捕捉到的情形刺痛着一般。
肯定是他想得太多了,才出现了错觉,一个像杰森那样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怎么可能会出现那样的目光?
云决明摇了摇头,又回去继续给烤板上涂油了。
他一直忙到晚上9点,才最终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精疲力尽地离开了福利院。留下值班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都跑来门口送他,会长,还有杰森离开。工作人员对他们三个连连道谢,感激着他们今天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那些青少年们则争先恐后地嚷嚷着,兴奋地诉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难以忘怀的国庆节。
没错,是他们三个。
云决明最不喜欢这种场合,他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找借口抽身离开了。就在他沿着街道往停车场走去的时候,他仍然难以相信杰森竟然留到了最后。这个无论怎么想都很荒谬的念头促使他频频回头向身后望去——会长正跟每个人拥抱告别,亲切地冲他们微笑着,而杰森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维持着礼貌而不失疏离的做派,直到有个白人少年把手里的橄榄球递过去请他签字,云决明才瞥见他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他迫不及待要把这件事告诉艾登,刚发动车子就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只是嘟嘟声响了又响,艾登一直没有接起。
也许他正在看烟花秀,云决明心想。此刻坐在车里,他还能听见几个街区以外的某个地方有人正在放烟花,“咻咻”与“嘭嘭”的声音不绝于耳,从下午六点钟一直持续到现在,天空就始终不曾空旷过。美国人庆祝国庆的热情可见一斑。
等回家以后再给他打电话吧,云决明心想。
然而到家以后,又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去做,饿坏了的洛克希用委屈的呜咽声控诉他离开一整天的劣行,云决明赶紧给它添了水,又倒了两大罐罐头,这才让气得尾巴耸拉的大狗打起精神来,在五分钟之内就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干掉了满满一碗的狗粮。随即,云决明又带着它在小区里散步了半个小时,好让憋了一整天的洛克希解放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好好地跑一跑,”最后拽着不情愿回去的大狗往家走的时候,云决明不得不一路好言相劝,“但我今天实在没力气了,要不明天我让你多玩一个小时,怎么样?”
再度回家以后,云决明觉得爬楼梯都算是对肌肉的折磨,他几乎算是把自己的身躯拖进了洗手间,疲倦地冲了个澡,困得差点在蒸汽缭绕的浴室昏睡过去。最后一点抬手的力气耗费在了刷牙上面,云决明只简单地往脑袋上裹了一条毛巾,就离开了浴室,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用指尖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拨通了艾登的电话,这时候,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22:49分了。
这一会,电话铃只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Hello。”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但云决明竟然觉得艾登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漠。
“嘿,”云决明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最近用的都是艾登的沐浴露和洗发水,这样他身上就都是对方熟悉的味道,此刻,他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感觉自己仿佛就躺在艾登身边,嗅闻着他柔顺的发丝。“迪士尼乐园的烟花表演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艾登僵硬的声音古怪地通过电话传过来,“我又没去。”
“怎么没去?”云决明很惊讶。
“没心情。”
“发生什么事了?你和艾莉吵架了吗?”
“不是。”
“那——”
“不说这个了,你和疏眠的约会怎么样?”
云决明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的耳机,把它插上戴好,才接着说话。免提的效果太失真了,他心想,艾登的声音显得太古怪了,甚至听上去都有点酸溜溜了。
“什么约会?”
“你今天不是和疏眠一块度过的吗?”耳机也没让效果好多少,艾登的语气听上去反而还更扭曲了,一股子没好气的味道。
“是啊,但那是为了荣誉协会的慈善活动,”云决明打了个哈欠,“我不是跟你发短信说了吗?”
“你哪有跟我发短信说这种事情!”艾登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惊得云决明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你只发短信跟我说你今天跟疏眠待在一起!”
“噢……”云决明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一直没把短信的后半部分发过去,“这就是我打电话来想跟你说的事情——”
他一五一十地今天杰森过来福利院的事情,包括杰森奇怪的态度和表现,都一股脑跟艾登说了。
“到后来,烧烤结束以后,另外那两个志愿者就回去了。当时,杰森也离开了——我和会长都以为他走了,结果,过了一会,他抱着一个大箱子回来了。‘烟花。’他就臭着脸这么跟我和会长说了一句,就把那箱烟花交给了工作人员,让他们分发给孩子们放着玩,与此同时,他一边非常不耐烦地刷着手机,一边帮我们收拾着垃圾。艾登,你不觉得奇怪吗?”
“杰森有时候的确会做一些非常出乎人意料的事情。”艾登打了个哈哈,可能这会信号好了一些,他的语气听上去温柔多了。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云决明忍着困意,把他对杰森父亲与连环杀手之间的联系也向艾登复述了一遍,昨天下午他遛洛克希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和索夫科瓦斯基教授的对话发信息告诉艾登了,这部分倒是不用重复,“——有没有可能杰森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奇怪,跟他的父亲要竞选众议员,以及索夫科瓦斯基教授的那一番话有关?你觉得他可能是出于心虚才难得的友好了一会吗?”
诚然,跟一般人比起来,杰森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但在云决明看来,那张狗嘴里只要没吐出对中国人的侮辱,都已经算是表现友好了。
“不,”艾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相信我,Ming,杰森的态度改变了,和他的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是出于心虚——我觉得,索夫科瓦斯基教授应该是在调查科尔的时候发现了他以前和州长勾结的黑料,他确实在政界有很硬的人脉,我听我爷爷说,他当初会被调来约州也是托了某个政要的关系。索夫科瓦斯基教授并不了解我们和杰森之间的关系,她可能以为你借着我的缘故,跟杰森很熟,可以随意进出杰森的家,因此不希望你贸然去调查对方,给你惹出一些麻烦,才那么警告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云决明这时候已经困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艾登比他更了解杰森,要是他认为这两件事之间没关系,云决明便也同意这一点,“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已经没事了。”艾登听上去似乎在笑,“虽然我没去,但我让艾莉帮我把烟花表演录下来了,回去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看的。”
“好。”云决明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也许艾登心情不好跟他的父亲有关系,他仅剩的一点还未坠入眠海的神经艰难地思索着,既然艾登不愿意说,那他也不继续追问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看。”
“晚安,Ming,赶紧休息吧。”
“晚安,艾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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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Chapter·Twenty-T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