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台大殿。
鸦雀无声。
日暮时分,众世家子弟皆是铩羽而归,两手空空,徒一身的疲惫烦躁。
魏飞泽更是郁闷,先是那小美人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凭空消失,后来又是那怎么也捉不到的白鹿...妈的,没准是那个沈世子诓他的吧!
正要气势汹汹找人算总账,待踏进大殿,两眼却霍地睁大!
之见大殿中央,却躺着一头银闪闪巨兽...不是白鹿又是什么?!
“...这是——”魏飞泽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忽然就被龙椅之上的男人阴沉声音打断,“这是何物?”
“启禀陛下,这是臣女从洵阴山上猎得的异兽白鹿。此鹿通体雪白,乃吉星下凡,寓我南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女特来献给陛下。”
元狩帝闻言眯眼,居高临下看来,良久,点了点头:“好。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名孟眉,乃云州宣平侯之女,长乐郡主。”红衣少女不卑不亢,伏地叩首。
言毕,又道:“臣女绝非善武之辈。自臣女家父战死沙场,镇国公大人就对臣女颇为照拂。乃镇国公平日教导有佳,臣女方可今日侥幸猎得这白鹿。”
“...好。”元狩帝眯眼看了她一会,点头,平声道:“镇国公,赏白银千两,巫山紫玉剑一把。”
冷不丁被点到名的镇国公亦是浑身一顿,继而快步走上前来,按捺住狂喜,低头高声道:“谢陛下!”
元狩帝眯眼扫视众朝臣,忽然眼皮一抬,阴沉沉道:“飞泽,你且将这白鹿抬下去。”
“...是。儿臣遵旨。”一旁的魏飞泽已是脸都快绿了。
自己之前都在这紫薇台放出话了,没想到白鹿竟死在他人之手,还是这么个黄毛小丫头!如今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看来,魏飞泽已是涨红了脸,分明都是在围观嘲笑他!
却也只好咬牙,铁青着脸挥了挥手,指挥小厮将那鹿抬了起来。
殿众众人亦是窃窃私语,视线不住地在孟眉身上打量,这样娇小的瘦美人,一瞬间竟无法将她与那射杀这巨兽的人联系起来。
但那些鹿血又的确溅在了她的身上。她高挺脊背跪在地上,高高发髻中的金钗坠下细碎的琉璃珠,一身红衣铺地,竟有一种妖异之感。
那白鹿被四脚朝天抬走,经过她的身边。就在那一刻,她却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般,瞳孔一缩。
...它左蹄怎么有只箭孔?!
细细想来。
当初她发现那白鹿之时,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白鹿好像跑的格外慢,蹄印都一深一浅的,好似受了惊,这才令她轻而易举得了手。
在她之前就率先射中白鹿的人...究竟是谁?
那畜生如此灵活迅敏,还能百里之外,区区一箭,稳狠射穿它的左蹄,那人必然箭法了得。且还是故意射在后脚掌,若非将它刻意翻过来,绝对没人发现得了!
短短几瞬,孟眉已是手心冰凉。
猛地抬头。
大殿众人之中,玄衣世子长身玉立,手持一把雪白折扇,倒依然面色平静,正与身边同僚轻笑交谈。她死死盯着他,他却至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 * *
镇国公府。
端坐高堂的绛色朝服长髯男人面色已是红一阵白一阵。
沈昌翰皱眉看着那此刻正平静端坐黄梨木椅上的红衣少女,眉毛紧紧拧作一团,终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今日之事…你倒是做的不错。”
“孟眉谢过国公大人夸奖。”她浅笑道:“多亏了国公大人教诲有加。”
...教诲有加?
沈昌翰喉咙一噎。
这国公府谁人不知,这些年来,他沈昌翰对这寄居在自家的郡主,甚是敷衍了事。就算外人都看不出来,但她孟眉绝对对他怀恨在心!
以至紫薇台上,孟眉忽然冷不丁提到他的名字时,沈昌翰浑身一僵,还以为这丫头是要在圣上面前告他的御状!
却没想到...竟然是想圣上给他邀功。
当时沈昌翰愣了好久,已是冷汗涔涔,疑心有诈,看了孟眉良久,她却至始至终都温婉柔柔笑着,那张雪白的小脸上,看不出任何尖利锋芒。
他从前那样对她...她竟全然不恨他?
陛下当庭便宣了赏,虽然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但沈昌翰已看出,帝王已心中喜悦。
要论“难讨好”这方面,当今圣上敢自称第二,整个南梁无人敢称第一。
加上前阵子,沈昌翰曾在西疆战事上同兵部尚书发生过争执,元狩帝虽不言,但明显已是对他心怀芥蒂。这回这郡主,竟替他好好在陛下心中增加了几分好感。
无论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总归帮了他一个大忙。
直到回府,沈昌翰依然惊疑不定,他忽然开始想....那赵姨娘和她的女儿已是不中用了,或许这郡主,日后可助他一臂之力。
眯眼上下打量了她良久,终于谨慎开口:“郡主今日替我向圣上美言了几句,我自然是欢喜的。郡主可有什么想要的?”
“国公大人果然宽厚心肠。”孟眉闻言却也笑了,柔声道:“本郡主确有一事相求。”
果然。
沈昌翰冷哼一声,“你且说说看。”
绫罗绸缎?黄金珠宝?无非就是个黄毛丫头,最不济就是劝他动动嘴皮子把她八抬大轿重新嫁进大皇子府——
“阿眉的娘亲冯氏在云州有亲眷,已是六年未见,本郡主也想念舅母想念得紧。希望国公大人准许本郡主一见亲眷?如何?”
这回答着实始料未及,沈昌翰一愣。
* * *
日上三竿。洛京城里,一栋豪宅金府,大木门上吊着两个白玉环。
白玉环被敲响。
仆人开了门。
却是一个矮胖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四九岁,一身已被洗得有些发褶的细布棉衣,看得出确实是她能够找出的最好的衣服了,但比起这皇亲国戚,仍然寒酸的紧。
“你找谁?”仆人斜眼一瞥。
那女人局促着搅着一双手,声音轻如蚊子:“民女乃云州王氏,长乐郡主的舅母。”
仆人上下打量着她,终是冷嗤一声,点点头,将人放了进来。
这国公府,果真大极了,一路走来,王氏眼睛都直了,那假山小亭,碧湖桃花,金粉漆殿,格外气派。
终于走到一间偏僻厢房。
一声女子虚弱咳嗽,王氏一怔,继而就看见了正卧在榻上的女人。
“...侯夫人!”王氏一愣,继而急奔上去,眼泪几乎都落下来,“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的身子怎就这样了?”
“咳,无妨。”冯氏亦是舒眉笑了起来,女人脸色本就苍白虚弱,今日看得出特意略施粉黛,脸颊稍稍红润了些,眼睛都笑得亮晶晶的,从榻上坐起来,“昨个阿眉忽然告诉我嫂子要来,我都激动地一宿没睡着呢。”
冯氏又咳了一声,“如何?兄长近日还好?”
“都好,一切都好。”王氏看她这幅样子,眼眶已悄悄红了,但知道见这一面太过不易,咬牙憋住了眼泪,拍着她的手轻声道:“一切都好。”
一旁递来一杯温热茶水。少女一张俏丽清艳面庞,比起小时候已是出落了不少,温声道:“舅母快先喝口热茶。”
王氏接过茶,含泪看着她。
...六年了。
其实这六年来,王氏又何尝不想见她娘俩。侯爷战死沙场,遗孀独自从云州投奔京城,从此寄人篱下,难保不会受委屈。这郡主,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分别之时,万分不舍。
但王氏的身世太过寒酸了。自打冯珠嫁入侯府,她哥冯肖也自立门户,做起了一些小生意,虽然在云州也算是个小人物,但挪来京城,可真是屁都不算一个。
堂堂宣平侯郡主,有这样寒酸的舅父舅母,简直都是蒙羞,以前王氏想要进京看看她,却被国公府的仆人扫地出门,好好羞辱了一番。没成想昨日,镇国公竟终于同意了。
王氏刚听到消息,既惊又喜,忙不迭就收拾包袱赶来了。
“冯肖一会就来了。他念着你以前最爱吃云片糕,特意从云州带了许多,这回正在路上呢。”
“好...”冯氏边咳边笑,“那我就在这好生等着哥哥。”
二人又说了些温存话。
一旁的少女却忽然插话:“舅母近来,可还做在珠翠生意?”
“哪里算生意啊。”王氏苦笑,“不过糊口而已。”
“舅母说笑了。”她却笑了笑,继而又端上一盏茶,“不知舅母可愿帮阿眉一个忙?近年来阿眉在这国公府里,也算是攒了些金银细软,这些在洛京,不算什么新鲜玩意。但拿到云州,说不定能卖些钱。”
冯氏愣了一下,也是一喜,“…那自然是好。”
孟眉也笑,继而却忽话锋一转:“舅母素来见多了精细首饰,阿眉想问一问,这世间,有没有那种似乎中间嵌着细软金丝的白玉?那金丝像是鸟羽,根根分明,却又柔顺无比。”
“嵌有金丝的白玉...这我倒从未听说过。”王氏愣了良久,却是皱眉摇了摇头,疑惑道:“许是民女孤陋寡闻了,这玉就是玉,哪有将鸟羽嵌进去的?怎么嵌?”
...果然。
孟眉心中一冷,上辈子赵姨娘嫁祸冯氏偷窃的那串白玉镯,果真绝非寻常样式。
虽眼下赵姨娘已是彻底失势,但只要那镯子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赵姨娘虽嚣张跋扈,但没那么大的能力,那串极其诡异的玉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前世孟眉将一切新仇旧恨都推到了赵姨娘的头上。
如今想来……恐怕另有幕后黑手。
处心积虑要害死冯氏的究竟是谁?
“小人参见侯夫人——”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厮双手高高呈上一个托盘,“听闻郡主亲眷光临府上,世子殿下特命人取来细软绫罗,略施薄礼。”
“.......”王氏也被吓了一跳,再一看,已被金色浮光锦闪花了眼,又惊又喜,结巴道:“民女谢过世子殿下!”
那冯氏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你瞧,咱们国公府的世子殿下,虽贵为世子,平日便对我照顾有佳。嫂子勿要再担心我了。我在这国公府,过的是好着呢。”
眼见王氏看着那些上好的金丝绫罗,愈发眉开眼笑,冯氏也是面上有光。果然她没看错,那沈世子是极好的良人,就是自家女儿眼光怎么就如此......
唉。冯氏痛心叹息。
* * *
雪竹林。
国公府偏僻一隅,清幽非常。
竹叶潇潇,隐隐有个秋千架。
红衣少女坐在秋千上,纤纤玉手握着秋千绳,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腕。
后边的丫鬟轻轻推着。
丫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出神了,推着秋千的手却一瞬加了力气。
“怎么?”孟眉淡淡开口。
“奴婢该死!”小翠后知后觉,大惊失色。
“我是问你怎么了?”孟眉淡淡道,“又没说要罚你。”
见丫鬟半天不答,孟眉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奴婢愚钝,确实想不明白。”犹豫再三,小翠终低头道:“国公大人从前对您那样刻薄,郡主您又何必帮他?”
孟眉却淡淡打断了她:“你觉得如今我云州孟氏如何?”
“…郡主——”
“如果你不敢说,那就我来说。自宣平侯死后,云州孟氏已是气数已尽,饶是如今藏身于京城,也不过镇国公手下一条狗。”
“郡主!”小翠大惊,四处看了周围一眼,浑身一抖,竟忍不住跪地。
“我想下棋,我当然想亲手下棋。”孟眉轻轻道:“但眼下这个摆在我面前的棋局,甚至连一颗棋子都没有。所以,我只能拿自己去当那棋子。”
“在这世上,世人熙熙皆为利攘,纵是颗棋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你想被人利用,先得入了别人的眼。”
小翠怔怔看她,忽然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来。
“不必担心我。”孟眉却望着她笑了,轻轻道:“如何当好一颗棋子,我可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