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值卯时,明烛街的尽头依稀穿透一缕灰白的光,似被什么牵引着,不偏不倚,飘飘幽幽地缀进路边的一间石屋。
窗口不远处摆着一张黑石小桌,桌面光滑透亮,多看几眼,似乎能在里面看见渺远山川星辰。
屋内的人没有点灯,逆着光坐在桌边,双目轻阖,呼吸节奏随着光影颤动,直到这道晨光缓缓移动,从枯瘦的肩膀照向石桌。
似乎等的就是此时,古原上仙抬手抚过桌面,一把细沙洒下。黑石白沙,光晖落处一点浅红,似是满园生机。
古原上仙定了定心。
古原上仙占卜天象近百年,不说没有遇见过大灾大险,但从未像近来这样觉得不安。可是接连几天,卦象没有显示出一点异常,反而是一副欣欣向荣,预示着这世间顺遂。
“罢了。”古原上仙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指节。
正欲收拾,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意在风中流动。古原上仙手指一顿。被这风吹来的似的,桌上的光线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灰白,幽凉地笼罩沙堆上。而方才点亮的地方,此时却暗地更加显眼。
明至极而暗生,是开始也是结束。
云层破开,光点已移向别处。黑石像摸不透地似的,细沙分着条条道道,明明与片刻之前没有什么变化,此时却仿佛是被吸进去的残骸。
古原上仙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定了定神,将一只锈迹斑斑的八卦盘托在手上在石桌上盘旋一圈,随后在一个方向定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古原上仙回过头,研墨提笔。片刻,一只灰雀无声无息地飞出明烛街,往江南那绿柳青青处飞去。
小道童放下清粥小菜:“师傅,是刘掌门拜托的事吗?”
古原上仙整理了一下破落的衣摆,提起竹筷,缓道:“卦象,预言,时机罢了。”
小道童不解:“师傅的卦,不是全天下最准的吗?”
古原上仙摇头:“我卜卦,看清时间变换,却看不清恩怨轮回。我只能送他到这里,但是怎么走,往哪里走,我并不知。吃饭吧,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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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憩海。
不起眼的渔船漂在澄净的海面上,一个穿青色长衫的少年侧身窝在船头,在海浪起伏中昏昏欲睡。
船舱打开的声响让刘轻慈回过神,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直到感受到来人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坐下,不动声色地将一杯温地刚刚好的热茶放在他面前。
“师傅让我们护法,你又跑我这儿来偷懒?”
青水茶盏轻碰,发出悦耳的“当啷”一声。
刘轻慈终于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毫不介意被打瞌睡被抓包,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顾篱:“我们都在海上漂了好几天了,一点邪异的影子都没探到,我看呀要么就是这探灵阵坏了,要么就是那个老神棍的卦不准。师兄,好不容易下山一趟,你也放松点嘛。”
三个月前,故柳门掌门刘应归收到古原上仙的警示,说憩海将遭大劫。于是在一周前,本已经十年没有参与人间事的刘应归带着弟子顾篱和刘轻慈前往憩海镇邪。
顾篱任由师弟把沾着海水的手蹭过来,在青灰色的外袍上留下几点指印,视线却看远方。
为了避免普通人误入,处理邪异的时候会加护法阵。双方的能量波动在护法阵下一般都不可见,即使是在旁边走过也只是风吹的感觉。
此时,那里的云似乎跑得更急一点,证明一个强阵已布下多时,坐镇阵眼的正是刘应归。
他们奉命在外守着护灵阵,就是保证阵里的人神识清明,这么多天,阵没有异动。
顾篱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按理说,师傅今天就应该回来了,可为何……”
修长的指节拂过茶盏,几滴茶水捻出,随着指尖移动,一道符咒在顾篱的面前浮出。
“召来!”
话音落下,符纸从四方飞来,在顾篱的面前划出几道白光。
明暗交错,刘轻慈堪堪放下胳膊,看着顾篱那张五官柔软温润,表情却比茶汤还寡淡的脸,抱怨道:“师兄,下次能先提个醒吗?你放心吧,这次我爹亲自下山,什么邪异收拾不了,你这隔一个时辰就探一回的,我都被你弄紧张了。这憩海,连自然灾害都没有记录过,绝不会……等等!”
一阵强风打断了刘轻慈的话,他猛地回头,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顾篱放出去查验的符咒上涌起滚滚黑气,顾篱眼疾手快地划出一手防护符,“轰”地一声爆开的黑烟与保护罩装在一起,小小的渔船在刹那间翻了身。
“师兄!你看海面上!”
符咒失控的同时,两人已经稳稳地飞身翻到了刘轻慈的船上。顾篱一边捏着符咒维持小船在骤然暴起的海面上不翻,一边顺着刘轻慈的视线望去。
顾篱只觉耳边嗡鸣一声,赤红的闪电破阵而出,视线所及尽是云翻浪涌。
西北角的阵脚没了渔船支撑,现在全靠顾篱一缕神识撑着,刘轻慈虽然修为仅在自己之下,但是要稳住这覆盖整个海面的阵还是有些费力,现在有一大半都是靠顾篱分担着。
“没事的,撑住。”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顾篱背上的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十年前,刘应归闭关修炼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突然暴起屠尽了闭关的山上所有服侍的下人,差点爆体而亡。最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从此鲜在人前露面。在这之后就直接把掌门印丢给了大弟子顾篱。
因此,也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次闭关刘应归不仅没有突破修为的瓶颈,反而也性情大变,时而温雅翩翩,时而阴鸷暴虐。
这次出行前,顾篱也阻止过刘应归,但是一反往常,刘应归坚决地要亲自出山。无奈之下,顾篱和刘轻慈决定亲自跟随护法。
耳边风声猎猎,随着在法阵上施加的神识增加,阵内的情况逐渐在顾篱的眼前清晰。
黑气似利剑在光电质检处穿梭,道道直冲阵中的白袍道人。
仿佛巨石砸向,顾篱的胸口突然一阵钝痛,此时阵中的人均为一体,他分担着黑气在刘应归身上的伤害。
顾篱咬了咬牙,他无暇关刘轻慈那边的情况,但他知道对方也一定也不轻松。于此同时,几道伤痕缓缓爬上他的手腕。
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本来围绕在刘应归身边的黑气一下子冲向顾篱。
顾篱心里一惊,电光火石间反手捏了一道符咒。一道青白的光从袖中爆起,木然剑祭出,黑气在一尺远处停住。仿佛顾篱手上的口子是非凡的诱惑,起起伏伏,像是一条贪婪的蛇信子。
刘轻慈终于送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好不容易稳住了波动的阵脚:“心诀护体,师兄还得是你。话说我爹还是疼你,这家传的心法我都不让学。”
刘应归身边的黑气安静下来,似乎正在被逐渐消退和镇压。顾篱悬着的心终于缓和了几分。
顾篱重新捏了一个符咒,配合着木然剑补上先前毁掉的阵脚。给刘轻慈递了个水壶,自己分了一半心关注着阵中的刘应归,喃喃道:“等回去好好劝劝你爹。”
刘轻慈已经缓过来,踉跄地走进心决加护下的木然剑气中,接过水壶就往嘴里倒。
陡然之间,船身剧烈晃动起来,水浇了刘轻慈一脸。顾篱才缓和下来的脸色一下子猛地绷紧。黑烟再次暴动一下子突破了木然剑的屏障,侵入了顾篱的伤口。
像千百根长针在同一时间遁入神经,顾篱的神识顷刻空白,眼前登时漆黑一片,拧着最后一丝意识,顾篱挣扎着把心决拧进神志。
无形之中,他感到一股不可抗的强大力量抬起他的手,握住了木然剑飞身向前。木然剑温润,但此时划破他手的触感却冷如寒冰利刃。
一丝不好的预感冲过顾篱的心头,但是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被牵扯着的傀儡娃娃。
他在举剑向前,黑雾穿破长衫,顾篱觉得那傀线已经嵌入了身体,他好像被分成了千百万碎片。可隐隐地,顾篱一边与侵蚀他神识的黑气斗争,一边却感到以一丝浅浅的难过。
疾风裹着狂卷的黑气,顾篱的每一个碎片都在承受着剔髓抽筋般的锐痛,脚下的海面仿佛化作了望不见尽头的暗黑深渊,灰雾裹着狂风,似是要把顾篱吞噬进去的妖魔巨口。
哭泣,诅咒,狂怒。若人,若鬼,若魔,若妖。
顾篱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觉得这深渊仿佛在呼唤着自己,拽着身体的无形傀线几乎要把他抽空。
憩海,护灵阵,全都扭曲成一片混沌,顾篱全身剧痛,胸口像是压着一整座荒城。他不知道这是谁的目光,只觉得沉重无比,这是世界从未有过地令人绝望,充斥着的是浇灌伤躯的苦雨和仿佛永无霁日的天。
一时间,顾篱甚至感受不到手上的木然剑,心诀也散了一大半。周身围绕的黑气似乎发生了变化,像挟暖阳飞舞的柳絮,是顾篱从未体会过的温柔,恰好化开冰封的一块虚无。
黑气裹着柔和的女声,轻柔地唤着。
“来,孩子,过来……”
“让我看看你,以后,不会再有痛苦……”
“我们,再也不分开……”
……
“叮”地一声,木然剑暗沉下去的剑光再次爆起,海浪轰然卷起,承托着顾篱向上空冲去,巨浪承托着的青灰色的道袍,和那几乎随时随地会被倾覆的木舟一样。
顾篱口中吐出一口腥甜,持剑的手却稳然不动。剑指深渊,虚空画符,青光交织成通天的网,顾篱的表情却比幻境中黑天还阴冷。
“区区幻术,你用错人了。我,顾篱,无来处,无所属!”
木然剑欲出,带着以心诀为线织成的符咒网,竟硬生生地在漫天黑气里破开了一道口子,露出来一片晴蓝。
温柔的呼唤转眼变成凄厉的尖叫。
“你生下了就是个祸害!!”
“全城人为你而死……!”
“众叛亲离,天降孽种,你以为杀我就结束了吗?以为披着人皮就真的是人了吗!你从今以后,你就是那成魔弑师,永无来日的万人唾踏之徒!!!”
神识回归,木然剑以出手。顾篱心下猛然一阵抽搐,好像什么摸不着的东西被硬生生地挖了出来。剑气所到之处,一切幻想消散。
“师兄——!”于此同时,远处响起刘轻慈的狂吼。
不妙!
顾篱第一时间反手收剑,可为时已晚。
剑光收拢,面前的黑气凝聚成团,再化开竟是师傅刘应归的脸。
滚烫的血顺着剑柄流淌进袖子,烙得顾篱全身颤抖。而木然剑那传说中能以至柔之身破万刚之器的剑锋已直直地捅在刘应归的心口。
没有等在场的任何一人有所反应。
本已经消散的黑气再次聚集,转眼吞没了顾篱的视线。
恍惚间,顾篱的五感仿佛被抽空,能看见远处刘轻慈跪坐在破碎的小舟上,破嘴的袖子捂着心口,口型似是喊着“爹”,喊着“师兄”,随后早已摇摇欲坠符咒变得支离破碎,黑气永远吞没了青年的笑容。
身上沾着的血像是要活了,越来越烫,一半流向顾篱的心口,一半流向他手中的木然剑。眼前的刘应归越来越模糊,他看见刘应归抽搐着抬起手,动作一动一顿。
不知是不是顾篱的幻觉,他居然觉得无数张面容在师傅脸上闪过,诡异至极。
随后,重重一掌落在顾篱的胸口,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顾篱身后袭来,眼前的一切顺势扭曲,身体凌空,随即直线下坠。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只能感觉到木然剑的最后一丝剑气在身边铺开,随后变回柔软的枝条盘回手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