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的事情虽然距离肖平已经很远了,但是肖山曾细致给肖平讲述过,因此他印象深刻。
如今再次来到这里,站在这些遗迹面前追缅往事,更是有些感慨。
解缙死后九年,明成祖驾崩,皇太子朱高炽继位。明仁宗认为解缙罪不至死,准备为解缙平反,但他仅仅做了十个月的皇帝就突然一命呜呼,为解缙平反的事情就此搁置。最终,在解缙死去五十年后,才由明宪宗下诏为解缙平反昭雪,恢复官职,赠朝议大夫,谥文毅。即使如此,解缙的族人已零散很久,回归吉水的,不过寥寥数家人口而已,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当年家族的荣光。
解氏如此,很多家族也是如此,成败兴衰可能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肖平虽然还是少年,但是家庭遭遇的变故已经让他更早地成熟起来。昨日与曾芸芸的几番闲谈,他更是确信,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途。胜败与否,他并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应该努力,而且,有芸芸在,他很踏实。
当年,父亲带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何特殊。父亲博古通今,总爱给他讲林林总总的事情。不过如今,他则有点满疑惑。那时候他那么小,父亲为什么专门带他来这里讲述解缙的故事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当年,父亲只是讲述,并没有过多的评价,只是在最后,他说,科考是绝大多数读书人都要面临的考验,但也只是第一步。进入朝堂之后,还有千难万险。
肖平还记得父亲带着他即将返程离开鉴湖的时候,用手摸着他的头说:“平儿,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人心是最难得的,也是最难测的。”
肖平站在原地,忍不住想到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始终不愿意相信父亲去世了,但是有人言之凿凿说父亲已经被江水吞没,让他的心很悲痛。如果父亲还在,他去了哪里呢?他为什么要离开了。
当他终于慢慢收束了情绪,才继续往社学而去。
过了鉴湖书院与解元坊旧址,便是解氏宗祠。如今,解家早已不复辉煌,宗祠建得还不如文峰村曾氏宗祠。在解氏宗祠周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尽显凋敝之色。
过了这里,绕过一片桃林,便是如今的鉴湖社学了。
不得不提的是,有别于一般社学的纯官办性质,鉴湖社学则是很特殊的“公私合营”。
当年鉴湖书院因解氏获罪而解散,周围几个村镇的乡绅便请求在此设立社学,以便良家子弟读书。不过,吉水一县的社学已经十分密集,筹办社学、聘请蒙师,都需要银子,县里便以周围不满一社为名义拒绝了。
随后,周围的乡绅一起商议,决定共同出资建立了鉴湖社学,蒙师则由县里聘请。县里看到当地乡绅的意愿比较强烈,讨价还价之下,决定蒙师的俸金由县里和乡绅各自支付一半。于是,鉴湖社学便设立起来了。
鉴湖社学也辉煌过一段时间,出过一个进士、数个举人,数十个秀才。可后来,因为许多书院的成立,很多读书人年龄稍长,便去了其他地方,这里就慢慢地没落了。
算上门前的小院,社学占地也不过一亩,其中的建筑多以竹木搭就或者红土垒成。依照惯例,中为讲堂,两侧为两斋。左斋用来祭祀孔子,右侧则为塾师,周遭建了一些简陋的房屋,充作住宿、饮食、休息、方便之处。
社学周围比较荒芜,屋顶上都长了草,但是门前的小院却被踩得很平坦。看来,经常有人在这个小院里活动。在小院的一角,还散乱地堆着一些石子和竹竿,甚至还有几个铁铲子和一竿鱼叉。
在社学的不远,另有新开的一片荒地,散落地种植了一些菜蔬,如南瓜、豆角等。种植这些作物,不需要交税,但在饥荒的日子,它们能够像粮食一般充饥,因此受农人喜爱。只是限于田地有限,无法大量种植罢了。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正在田里抖抖索索地锄草。前几日的大雨,浇坏了许多庄稼和菜蔬,但是杂草却长得更旺了。
肖平走进社学前的小院,通过窗子能够看到社学内的情形。讲堂里,一个身着青衫的老者正趴在前面打瞌睡,五六个十二三岁的顽童则聚在一起,用竹枝拨弄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捉来的花蛇。
一个年龄最小、大概只有十来岁的孩童因为挤不进顽童的圈子,只能在外围打转。他看到了肖平站在窗外,便喊:“有人来了!”
其他顽童看了一眼肖平,并不惊奇,依然在用竹枝不断拨弄蛇头,并且议论:“这蛇怎么不喷毒液啊!”
不知道这花蛇前几世做了什么恶贯满盈的事情,落入这几个顽童的手中。初时大概还挣扎过,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眼睛无神,身体也软塌塌的,只等着彻底解脱。
年龄最小的孩童大概是太无聊了,竟然跑到了老者身前,大叫:“先生,先生!有人来找!”
他连叫了数声,老者才晃了晃脑袋慢慢醒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谁来找我?”
这位犹有醉意的老者,应该就是曾夫子了。
孩童用手指了指窗外的肖平,也不去看其他顽童逗弄花蛇,只是站在曾夫子身旁,好奇地看着肖平。
看到社学内的乱象,肖平已经决定趁着没被曾夫子发现,不声不响地离开。他觉得,这里并非读书的地方。谁知道曾夫子竟然被人叫醒了。这时候若是一声不吭地退走,就委实不太礼貌了。
没办法,肖平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门口,向曾夫子行礼:“肖平见过先生。”
曾夫子点了点头,问:“肖平,你寻我何事?”
肖平本想说自己只是来鉴湖游玩,误入此地,谁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曾夫子却道:“一定是想加入社学、拜我为师的吧?可以,这几位便是你以后的同窗了。”
肖平立即辩解:“我……”
谁想到曾夫子再一次将他的话打断:“你明天就可以来上课。不过记得要带束脩。”
道罢,曾夫子继续趴下酣睡。
肖平站在门前,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就在这时,那孩童竟然跑了出来,一把拉住肖平的衣袖。他看到肖平的个子很高,便道:“你叫肖平?年龄很大了啊!我叫解鉴,解缙的解,鉴湖的鉴。我的名字比较难写,如果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在这个社学里,别看我年龄最小,但学问最深的学生便是我了。”
这个自来熟的解鉴把肖平拉进去之后,立即将新人的情况告诉了其他顽童。
听说之后,几个顽童便停下竹枝,对着肖平指指点点:
“哈哈哈,他的年龄好大啊!一定很笨!”
“不知道他学过《三字经》没有?”
“以后我就是大师兄,你们就是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解鉴是七师兄。新来的肖平,是八师弟。”
“我才应该是大师兄!我年龄最大!”
“哼!年龄最大就应该是大师兄吗?你抓得了花蛇吗?再说,你看看我扛着竹竿的时候,多像孙行者!你啊,只能当猪悟能!”
“你才是猪悟能!要不然,我们比一比!”
“比就比!怕你啊!看我七十二变!”
“你们小声点,别把先生吵醒了。先生被吵醒,又要发火了!”
“放心,吵醒了也不怕。上次我背诵《百家姓》没背下来,先生要打手板,我从家中偷了一瓶酒送给先生,先生立即就高兴了,再也没有打我!”
众顽童议论了一番,看到肖平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对花蛇也没表现出兴趣,顿时觉得肖平这个人很无味。他们很快就探讨起将花蛇埋入土中花蛇是否会打洞的问题。随即,他们一窝蜂地跑出去挖坑了。
解鉴没有去,反倒是殷勤地向肖平介绍起社学的情况,所说的和肖平之前知道的、猜想的差不多。
转了一圈,解鉴指着菜地中劳作的老妪,道:“这是先生的娘。”
肖平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先生的娘子,还是先生的娘?”
解鉴道:“这位是先生的娘。先生的娘子并不在这里,她去湖里打渔去了。”
肖平十分好奇:“先生大多年岁了?”
解鉴想了想,道:“五十岁。他前几日没钱喝酒,就给我们讲了几堂课,有一段就是说什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先生说他就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们便问先生他的天命是什么?他说,他的天命就是在社学里等着被我们气死。”
听到这里,肖平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些悲哀的。五十岁,或许年龄稍长了一些了,但任由老母亲如此劳作,任由妻子去湖中打渔养活自己,自己却可以如此安睡。这样的一位先生,能教好自己吗?
肖平决定回去和曾芸芸好好商议。此时,曾夫子还在睡着。
“别等了。先生这一睡,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的了。”解鉴告诉肖平。
与解鉴道别之后,肖平便慢悠悠地返回了文峰村。再次路过解元坊的时候,肖平觉得这“解元”二字,除了历史外,在现实中也隔了远远的一大段距离。
科举之路的艰难,让年少的他感觉到了一丝悒郁。
怀揣着心事走到村前,看到了自己住的小屋,肖平的沮丧却在一刹那间消散了,他想:无论如何,还有芸芸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