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王子姓萧名景云,今天二十有三,是南楚王萧显第七子,也是最小的王子,母妃去的早,也没什么家世背景,性格又不太合群,故而不受南楚王喜爱,所以才送来咱们这做了质子。”隔日一早,姵儿就把打听来的消息呈报给铃岚。
这境遇倒跟风鸿杰相似,由他接待想必要好过其他人,铃岚思付道。
“怎么了?!”铃岚见姵儿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知她还有话没说。
“据南楚使臣说.....这位王子...在南楚已有妻室,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姵儿越说声音越小,说完赶忙低下头去。
毕竟二十三了,铃岚有些疲倦的倚回软塌上开始闭目养神,阳光透过花窗照在软塌上,却巧妙的避开了铃岚略显忧郁的脸庞,这是设计者为了避免阳光过于强烈时刺到眼睛而使用的小技巧,夏天一过铃岚便搬离了悦夏轩,住进了秋兰苑。
与悦夏轩的清凉不同,秋兰苑十分温暖,千姿百态的菊花不是黄色就是红色,次第开放层层叠叠,一眼望去就觉得热烈而温暖,屋子各处都开有花窗,既美观又能更好的采光,可铃岚还是喜欢悦夏轩,每年都盼着夏天的到来。
铃岚心里叹息,面上却十分平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姵儿轻手轻脚的退去外间。
“他住在哪里。”半晌之后,铃岚又问道。
“暂时安排在驿馆了,说是见了王上之后再另行安排。”姵儿赶忙应声。
“什么待遇。”铃岚依旧闭着眼睛。
“还算礼遇,不过住进驿馆之后也没出来走动,不知道是不是......”姵儿说的吞吞吐吐。
质子是什么处境,铃岚自然清楚,即便没有明令限制自由,也是心照不宣。
“你还听了什么,一并说了。”铃岚道。
“说是后天会进宫面见王上,晚上宫里会安排宴会款待。”姵儿又道。
“继续听着点吧,有什么事及时来说。”铃岚睁开眼睛,幽幽的说道。
“是,公主。”姵儿应道。
质子的待遇,好则闲居一处,坏则圈禁幽闭,更有甚者只怕性命堪虞。
景云没穿南楚服饰,而是穿了一件象牙白的长袍,头发也梳了发髻,咋看上去跟北靖人也没什么差别,南楚人大都皮肤较黑,眼廓深陷,面圆而瘦小,景云自然不同,但仔细分辨,眉眼之眼依稀可见南楚人的特征,但这些特征在他身上丝毫不见拙处,略微深陷的眼眶配上他那双淡然的眼睛,让人愿意就这样看到天荒地老。
晚宴设在朝英殿,北靖的王公大臣,王子嫔妃来了不少,南楚却只邀请了景云跟南楚使臣两个人,还被安排在非常下首的位置,这场宴会与其说是对于南楚王子和使臣的款待,不如说是对于南楚的示威。
铃岚其实早早就到了,但她并未入席,而是一直在偏殿远远看着,看着众人纷纷而来,或趾高气扬,或笑语晏晏,或顾盼神飞,或不屑一顾,或殷勤谄媚,俗世百态一一呈现,唯有景云是不同的,他就这样静静的出现,静静的入席,铃岚感觉的到他努力掩饰下的拘谨,是拘谨却不是紧张,也不同于使臣的不安和惶恐,仅仅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的拘谨,或者说是厌恶这种宴会才有的从心底升起的排斥。
但他无从选择,他接受了,平静的面对,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感到淡淡的悲伤和无奈,以及不肯就此认命的倔强,铃岚很奇怪,明明自己连话都没同他说过,又怎么会感觉到如此多的想法。
宴会开始之后,铃岚才从偏殿出来,站在游廊立柱后面静静的观察殿内的情况,王上问了一些礼节性的问题,景云都一一作答,偶尔会露出有些拘谨的神情,也不过一晃而过,景云的汉话说的好,但偶有字词还是会有点饶舌,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有意放慢语速,以求精准,铃岚觉得这个时候的他特别可爱。
“我看南楚王子穿着我北靖的汉服倒是比他们南楚的衣服合适多了。”风文寒突然笑道,话里挑衅意味颇重,平日里喜欢依仗他的王公子弟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铃岚呼吸一沉,衣袖中的手使劲握了握,就要从立柱后面走出来。
却听景云平静道:“景云日后要长居靖安,还是早点入乡随俗的好。”
那声音纤尘不染,立刻抚平了铃岚的心头火,景云根本没把风文寒的挑衅看在眼里,
“王子所言甚是,看来南楚王选你是选对人了。”风子麒本无意为景云说话,但他一向与风文寒不睦,自然也要掺上一脚。
景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不再作答。
“好了,闲话不说了,赏歌舞吧!”北靖王风昊天一挥手朗声道。
众人立刻禁声,歌舞乐伎身影婀娜,翩翩登场开始表演,众人皆一副乐在其中的沉醉状,比起歌舞景云却似乎对面前的菜肴和餐具更感兴趣,若非出于礼节,他可能都不会抬头去看。
他不应该在这里,铃岚心下暗暗惋惜,这样的性格没有强大的家世是很难在王族中立足的,不知道是他的性格造成了他在南楚王室的处境,还是因为那种处境造成了他如今的性格。
“走吧,姵儿。”铃岚轻声道。
“咱们不进去吗?”姵儿轻声问,她不知道为什么公主要站在游廊里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公主想见南楚王子却又不露面。
“不了,咱们走吧!”铃岚转过身,她并不想跟景云在这样的场面下相见,这不是合适的时机。
“王上给王子安排了一处宅子,在静思巷,这两日便要收拾东西搬过去了。”隔日姵儿就将宴会的收获呈报给铃岚。
铃岚闻言皱了皱眉,静思巷是专门用来安置曾经在宫中有些地位却因为各种原因被逐出宫去的宫人的地方,还有一些曾经的王公贵族和朝中大员,虽然谈不上圈禁,但自由也是相当有限的。
“谁负责,还是五王兄吗?!”铃岚问道,上挑的音调似乎颇为不悦。
“还是五王子,王上命他负责南楚王子的一切事宜。”姵儿点头道。
“那还好。”铃岚面色略有缓和。
“昨日王上赐宅子的时候还说......南楚王子也称王子的话难免会跟咱们的王子混淆,所以王上就封了南楚王子为世子。”姵儿说着垂下头去。
王爷的儿子才称世子,北靖与南楚虽国力不同,但毕竟都是国邦,北靖王与南楚王也都是一国之主,如今王上赐了景云世子这样的称号,分明是生生给他降了一级,施威之意颇重,用心亦是再明显不过。
“他怎么说?!”铃岚沉声道,心里不禁有些不安,若是处理不当,只怕......
“南楚使臣听到王上这样的旨意十分生气,但萧王子却说,我是南楚的王子,与我在北靖封世子原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还当即领旨谢恩,王上也因此没再刁难。”姵儿说道,也似乎对这南楚王子有些刮目相看。
铃岚放下心来,她都能想象到当时景云的神情举止,定是平静淡然,不卑不亢,还好,没有意气用事,懂的隐忍是在这里活下去的第一个条件。
“去安排两个人,尽量照应些。”铃岚想了想又道“这事无需旁人知道,找些嘴严的,有事直接来回我就好。”
“是,殿下!”姵儿行了个礼就去办了。
南楚使臣走的时候,景云被允许前去送行,王上的意思只要不出城门就好,但景云只到驿馆站了站,简短的做了一个告别就回静思巷了。
此时已近深秋,清晨又降了霜,景云穿了一件斗篷,身形修长,铃岚坐在街角的马车上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袭青色背影,不喜不悲于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站立着,使臣神情似有悲戚,景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上了马车,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铃岚看着景云的马车驶去,慢慢放下车帘,使臣一走景云就等于基本断了跟南楚的联系,即使有书信往来也都会是在北靖的管控之下,不过有无联系似乎也没什么要紧,萧显既然送他来北靖,就已经视他为弃子了。
景云身边只留了一个叫符海的仆人,是个三十多岁矮胖的中年人,看上去老实寡言,据说是从小照顾景云长大的,本来这一行也是带了不少奴仆,但使臣返回南楚的时候景云都让他们跟着一起回去了。
身在异乡,命途未卜,何苦再累他人跟着一起惶惶度日,铃岚觉得自己是明白景云的。
景云除了符海,还有两个侍奉的小厮,都是五王子安排的,静思巷的日常用度都由专人运送,平日里也有侍卫在巷口守卫巡逻,如无批准,静思巷中的人是不能随意外出的,铃岚在两处都安插了眼线,以便照应景云。
景云的聪明超出铃岚的想象,他不但非常平和的接受了苛刻的待遇还主动跟南楚划清了界限,他很清楚他作为一个质子的微不足道和进退两难,南楚希望牺牲他表示对北靖的忠心,而北靖则希望通过他做些文章,好有对南楚发兵的理由。
一个质子就算客死异乡,萧显也不会怎么样,对于北靖更是没有意义,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对景云不利的话,那一定是能满足他们需要的意义之时,在此之前景云都是安全的,他只留一个贴身仆人也是把横生枝节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毕竟人多口杂,难免被人利用做文章。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景云是安全的,可是这种安全能够持续多久呢,他们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挑起争端呢,听姵儿说景云平日里不动笔墨,连话也很少说,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偶尔活动也不过是在方寸大小的院子里站站,活的如此小心实在令人心疼,可就算这样怕是也挡不住欲加之罪。
铃岚叹息,瞥见镜中自己愁眉不展,自初见以来自己便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想来一定是圆安大师所言的缘分,想他身份如此尴尬在南楚更是早有妻室,确实并非良缘,但如此,总还是有一个方法能保他周全。
如此想着,铃岚又稍稍安下心来,更想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愁眉不展慢慢化作低头浅笑。
北靖一百五十六年,萧景云初到北靖的第一年,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突然,严苛,胜过以往任何一年,并州,闵州,惠州等十余个州郡遭遇饥荒冻害,并发生了小规模的暴动,因为是从牧州开始,故而后来被称之为牧州之乱,从这之后的十年,风云际会,兵戈扰攘,沧海横流,只是当时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