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更夫的在外头尽职地敲着更,闻歌因为白天太累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清问在闻歌身上设下一层禁制,循着白日那股怨气,来到一处树木繁茂的矮山上。
眼前是一座新立的坟包,旁边还有两座看起来有些年月的坟。
清问只是一挥手,就将新坟包的土拨开,露出棺木本身。棺盖打开,里面躺着一个皮肤惨白的女子尸首,她的腹部凹陷,沁着一大片血迹。
白日里那些百姓说,这女子是难产而亡,她的孩子被人剖走了?
清问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尸首伤口处,带着浓重的煞气,与亡者本身的怨气纠缠,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定化作尸煞,为祸一方。
他站起身,为这女子念了一段往生咒,为她净化怨气,好轮回转世。
随着经文念诵,女尸身上怨气消散,泛起淡淡功德金光。一个女子虚影飘然出现,双手合十,向清问深深拜下。“多谢大师超度。”
清问颔首,将坟茔复原。她的怨气已散,可以重新入轮回。
正欲离开,却听女子开口叫住了他:“大师,您能否救救我那孩儿。”
那女子的虚影跪在清问面前,满目哀戚:“我的孩儿被人剖走,那人说他怨气极重,要将他炼成怨婴。大师,我的孩儿命苦,没能降生到这世上,他没有做过任何恶事,为何死后还不得安宁。”
魂魄没有眼泪,可这女子的却声声泣血。即便从未见过,母亲总是记挂自己的孩子的。
清问伸手将女子魂魄扶起来,“你可曾见过那人的相貌?”
“没有。”女子摇头,:那人浑身都笼罩一团黑雾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靠近我,我就觉得整个人冷地发抖,很害怕。”
“他剖了孩子,就直接消失了,我被困在身体里,什么也做不了。”
“施主,你的魂魄被煞气浸染过,非常虚弱,还是尽快去轮回吧。”剖走孩子的人行事十分小心,除了撕开伤口时留下几缕煞气,什么痕迹也没有,清问无法跟这女子保证什么。
“你的孩子,我会尽力把他带回来。”
忽然,察觉到有人动了他留在闻歌身上的禁制,清问留下一句:“贫僧还有事,告辞。”身影便消失在原地,片刻后出现在客栈中。
一团黑雾正盘桓在闻歌上方,见清问出现,当即往窗口飞去。
又是一式光照无间,一口金色大钟当头罩下,将那团黑雾罩得严严实实。黑雾碰到金光,瞬间消散无踪,一只双目猩红的乌鸦不断扑棱着,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目光怨毒地看了清问一眼,化作一阵黑烟消散,什么也没留下。
清问面色冷肃,那剖走孩子的人,盯上了闻歌。他不过刚离开片刻,乌鸦就出现了。定是背后那人早就盯上了他们。
背后之人不是修为通玄,就是有可窥探行踪的宝物,竟让他毫无所觉。
床上的闻歌揉着睡眼坐起来,还有些迷糊:“哥哥,什么声音?”
刚才那乌鸦叫声,吵到她了。
“没什么,阿闻继续睡吧。”清问温柔的说。
知道阿闻这个名字,还是她刚醒来时,清问喊了声许姑娘,被闻歌认真纠正过,“哥哥,我不叫许姑娘,爹爹都叫我阿闻。你也可以叫我阿闻哟。”
闻歌却摇了摇头,一双眉毛拧了起来:“不要睡了,睡着了会害怕。”她抱着被子,脸上流露出几分脆弱。“哥哥,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阿闻想他了。”
清问取出一竹筒白日里买的糖水,稍稍加热了,坐到床边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你爹爹有重要的事,等阿闻长大了,就能找到爹爹了。”
闻歌接过竹筒,却并没有喝,看起来有些失落。“爹爹说,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爹爹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哥哥,你也会离开阿闻吗?”
她看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是孩童的天真与清澈。
“阿闻别怕,哥哥不会离开的。”清问这样说。
他这话是对六岁的阿闻,而不是那位许姑娘。如果阿闻一辈子都这样,他也无所谓把阿闻当成妹妹,照顾一辈子,
闻歌笑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喜滋滋地喝竹筒里的糖水。糖水一路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哥哥,糖水可甜了,哥哥也喝。”她把竹筒捧到他面前,像小孩子捧着一颗真心。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闻歌都在想,如果她一直是那个六岁的阿闻,是不是很多遗憾都不会发生。
比起镜台寺的古朴深沉,望霞宗立于群山之巅,巍峨雄奇。地板皆以汉白玉铺成,大殿前的广场中央,数十米高的巨大七彩鸾鸟展翅欲飞,只是仔细看去,那鸾鸟的彩羽已露出几分斑驳。
这次来接待清问的是望霞宗这一代的大师姐袁素清,她一袭彩衣,发髻高束,高挑的身形透出几分出尘之意。
“清问大师,师尊派我来带您去居霞峰。”袁素清上前见礼,目光落在身边,正在看她的闻歌身上。“这位便是您信中说的病人吧?”
三日前,师尊突然收到镜台山清问大师的来信,说有一神魂受损的病人,想请师尊看看能否医治。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
她冲闻歌善意点点头,闻歌也回了一个灿烂的笑。
“有劳袁姑娘。”清问回了一礼。
袁素清召来一只约摸有三人高的仙鹤,邀请两人乘坐仙鹤。
脚刚踏在仙鹤背上,闻歌的眼睛就亮了,蹲下身一脸新奇地摸着仙鹤的羽毛。“哥哥,这大鸟真好看。”
“这叫仙鹤。”清问温柔回应。
袁素清这才发现,这位姑娘似乎有些心智不全的毛病。
“大师,这位姑娘可是神魂受损,影响了心智?”
“正是。”清问随手设下结界,防止闻歌一脚踩空掉下去。也隔绝了仙鹤飞行时的强风。
袁素清心中暗道一声可惜,身为望霞宗大师姐,她很清楚神魂受损有多难恢复,如果师尊看过也没有办法,那这姑娘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孩童”了。
居霞峰名为居霞,盖因其处在红霞漫天之处,又遍植桃树红枫,绚丽非常。
穿过那片绚丽红枫,一个红衣美妇正在烹茶,见清问到了,也不拘礼,只笑道:“我刚煮好茶,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千年野茶,统共不过一两,算你有口福了。”
那红衣美妇,正是望霞宗宗主彤云真君。
“你在镜台山抢了不少茶,我喝你一杯茶就如此小气,亏你还是一宗之主。”清问笑骂。
他和彤云真君是多年好友,加上彤云真君生性疏阔,不爱拘束,倒比在别处更随性些。
清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异香扑鼻,灵气四溢,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茶。“这茶给你,糟蹋了。”他叹息,收获了一双白眼。
这和尚在外头看着是个得道高僧,实则又小气又记仇,不过是上次拿了他两斤茶叶,记仇到现在。
彤云真君一点都不为自己把人家茶叶搜刮了个干净而觉得羞愧,反正佛门讲究清新寡欲,这茶喝与不喝没什么区别。可她不一样,她是出了名的废物掌门,最爱享乐,当然不能委屈自己。
闻歌也学着清问端起茶杯,她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被烫地直抽气。
清问忙放下茶杯,舀了一勺凉水让她含着。他却忘了,现在的闻歌哪懂得喝热茶,可不得烫着了。
“这小姑娘伤得不轻啊。”彤云真君一眼就发现了闻歌的不对劲。伸手就要抓她的脉。
闻歌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清问身后躲。
“别怕。”清问侧过身,柔声安慰,“阿闻生病了,这个姐姐要给你治病,不会伤害你的。”
闻歌怯怯地看了彤云真君一眼,又看了看清问,这才从清问背后出来。她看看自己的双手,把右手递了出去。
彤云真君脸上的笑消失了,她按上闻歌的脉,灵力随血液流走,眉头渐渐紧了起来。
切完脉,她又探查了闻歌的神魂,美丽的面庞瞬间冰冷下来。
“好恶毒的咒印。”
“有办法治吗?”魂咒之事,清问也知道,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戚子息虽然逃了,总有一天,他会把戚子息找出来,这魂咒总能解的。
彤云真君垂眸,想了想才道:“我没有把握。若是补魂经还在,我有七成把握能治好这位姑娘,可惜补魂经早已失传,便是我,也只练了半部而已。”
“而且,她身上的魂咒恶毒至极。若是她被那人抓住,连神魂都会被采补一空。”
对于这种下个炉鼎的魂咒,彤云真君也知道一二,可普通的炉鼎,身上的魂咒不过是让她不得伤害咒主。眼前这位姑娘的魂咒,却是将所有一切都奉献给咒主。法力,精血,生机,神魂,一旦被采补,就是彻彻底底的消散,一丝元神都不会留下。
清问看着一脸无知无觉的闻歌良久,再抬眼时,目光冷绝,“我不会让他伤到阿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