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渡 第23章 鬼症

“……小宝在南疆，过几日我们回去了，就能见着他了。”

戚骁搭在佛渡肩上的手很轻，却仍能感受到人紧紧绷住的肩颈肌肉。但听到他如此说，戚骁胸腔的一团浊气才总算散了开。

程六也很惊喜：“宝爷还在南疆？难怪！难怪一点消息都没有！”

佛渡微微点了点头。

程六眼底蓦然有些热，他蹭了一把：“我收到了孙秋的密钥，知道将军要往武城，紧赶慢赶地来了……本以为还得过几日才能与将军相见，却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

戚骁笑他：“又不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你着什么急啊？”

程六挠挠头，圆滑如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感叹为好，“孙秋说，将军这次是神仙下凡，比起织女也差不离了——”

他偷瞥了瞥一身黑衣罩黑纱的人，不太好意思说牛郎也差不离了。

“……”真行啊一个个的，啥都敢信。

戚骁没接这话茬儿，指了指玄霄的尸体，“怎么回事？”

这下是程六的老本行，说话利索多了：“我前几日到武城时，正好收到**的消息，说武城又有了当年在鲜卑出现过的鬼症，我还记得……这些日子就暗里探查了一下…今日丑时，在山路上捡到了他。”

程六指了指玄霄的尸体：“死于夜半，死因是脑壳被人凿了个洞。”

程六隔着裹尸单，捏捏尸体的手臂和大腿：“掌心指腹有厚茧，小臂粗壮，下盘稳健，应该是有武功傍身；但他脑袋上血窟窿的边缘却很粗糙，内里骨头上还有细微挫伤，说明这血窟窿完全不是一击形成的，而是经过多次凿击——尸体上没有别的伤痕，虎口没有开裂，喉咙没有出血，指甲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

“也就是说”，程六把白布遮好，面向两人“一个会武功的人，老老实实的站在那，不喊也不挣扎，让另一个人用不太熟练的手法把他生生凿死了，这太奇怪了，所以我觉得，这人的死应该和那鬼症有关系。”

“当年的事？鲜卑的鬼症？”

佛渡坐着屋内唯一的一把藤椅，撩开遮面的黑纱别在斗笠边缘，侧头咳了几声，一字一句发问。

这些事，他都不知道。

他问的是程六，黑白分明的深墨色瞳孔里，却只映出了戚骁一人。

程六目不斜视，装看不见黑纱下苍白又熟悉的脸，如实说：“之前打鲜卑的时候，将军发现那有点古怪，几乎每户人家里都有一个痴傻儿，将军一开始以为是近亲血缘的缘故，后来才慢慢发现，那些痴傻儿并非一出生就是傻的，他们都是正常人，更像是失了智。”

程六伸手点自己的脑门，补充道：“但正常来说，一个普通人突然失智，可以归因到两个方面，一个是受到重大惊吓后，导致的神志不清，比如民间所说的撞鬼、中邪；另一个就是突逢大变，比如家道中落、爱人离世，但这种情况多数改变的是人的性情，而非心智……鲜卑的情况明显并不属于这两种，所以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鬼症。这鬼症本来是那时在鲜卑发现的，却不想如今又出了好多起。”

戚骁揉揉眉心，自觉地主动接话：“不知道你先前提过的离魂，是否也是这种、或类似情况，这种鬼症一是行为呆滞，没有自主能力，如同行尸走肉，二是没有任何情绪，任打任骂不会反抗，也尝不出五味。”

佛渡思索片刻，缓缓颔首：“确是如此。”

戚骁好不容易揉开的眉心又蹙起来，“当时我带着人去查了数户，发现他们对鬼症的存在并不在意，反而对成为痴傻儿有一种特殊的向往，问起其中的原因，也没人愿意说……就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让这些人宁愿失去健康的子女亲人，也要为它守口如瓶，他们非常相信它，是那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信任。”

佛渡沉默了一会：“就像当年，太和人对待国寺和我的存在。”

“——不太一样”，戚骁摇了摇头，“不知道鲜卑人是什么情况，他们对外人防备的紧，我本想让孙秋带人乔装去探查，但当时战事吃紧，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想着等战事告一段落，我再仔细去查，却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个时候我就……”

戚骁喘了口气：“鲜卑的战事确实是我故意拖延了时间，但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把鲜卑十二部看作太和的一部分，在我这，它实在与东洋不同，很多手段我不想在鲜卑用。”

佛渡了然，没多说什么。

鲜卑及其十二部在建元朝仁宗帝之时，本是这一片国土的旧部，仁宗帝还与鲜卑单于结为异姓兄弟。但后来经年战乱，鲜卑地处偏远被半舍半卖，到太和历时，鲜卑已成了脱离开原本国土的独立部落。又数年下来，鲜卑既得不到太和的照拂，又时时遭遇祸乱，彻底与太和离心。随后，鲜卑联合十二部，成了太和北疆最强劲的敌人。

太和朝人安宁的久，觉得鲜卑十二部不过叫嚣的宵小，只想着等某一天，戚家养出的将军把这些乌合之众杀的干干净净，但他们倒是没想过，自己嘴里的禽兽夷狄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曾是这片土地的孩子。

阿骁本就良善，又被两位老将军教的太好，他能杀的东洋人节节败退，却不忍心多伤害一个鲜卑十二部的人，因为自始至终，阿骁琢磨的，都仅仅是让鲜卑十二部回归太和。

……

方才刚进屋时，戚骁担心老赵的验尸房里不太通风，会有让佛渡不舒服的味道，他就摸出个香帕递给人，嘱咐他掩住口鼻。可小活佛人脆且坚强，只是把香帕捏在手心，一圈圈转着把玩。

而忽然，佛渡一个没捏紧，香帕晃悠悠的从人手里飞走，直直落在了戚骁的脚边。

“怎么掉了？”

戚骁没多想，捡起来拍拍吹吹，又递还给佛渡，但佛渡却像极嫌恶这落了地的香帕似的，一直到戚骁伸着手都走到跟前了，他这才不情不愿的抬手接过，随即微微直身，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埋怨。

“你舍不得对他们使手段，他们却舍得杀了我的小将军，阿骁，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好，唯独想逼疯我吗？”

佛渡含着抱怨的声音，如一只小手在戚骁耳侧轻轻挠着，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颈边，戚骁还没来得及狡辩，先酥麻了半边身子。

把戚骁引到跟前才出声调理，一是佛渡知道，戚骁最受不得人在他耳边说话，二是，他想在程六面前避嫌。

佛渡清楚知道自己这些年活的不光彩，戚骁傻不愣登地愿意跟他相处，他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可他有自己的考量——他始终不想让外人觉得，好好的戚将军堕落了，跟一个杀人偷生的妖僧不清不楚。

尤其是戚骁的人。

然而，外人程六却完全没这般想。

看到二人的相处状态还算如常，程六心里一根绷紧的弦，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当年自家将军从东洋凯旋后，愈发爱往国寺跑，一个月中能有多半个月都赖在佛渡大师的小禅房里，美名其曰跟小活佛修行，荡涤罪恶的心灵。但宝爷却说，将军是觉得佛渡大师床边的那块地板，比将军府的软榻要舒服多。

再然后，自家将军和隔壁国寺小活佛的日常故事，便在他们九人之中广为流传了。叶三是姑娘家，胆大又心细，把二人相处中的条条细节编撰成册，藏在她的药理书里，日日鬼祟地涂涂改改。

后来又某日，叶三在鬼祟时不经意，被宝爷抓了个正着，她憋着眼泪，甚至做好了被将军打包扔出戚府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本书册在宝爷和将军手里兜转一圈后，竟又回到了叶三的手里。可不同的是，书册不仅被宝爷用他七扭八拐的字体补上了更多细节，还被将军用朱笔修改了一番，真的画圈假的画叉，语句不通的还给重写了一遍。

这下，叶三算是有了尚方宝剑，整个人都放肆了，每日不是眼冒绿光地盯着将军身边的佛渡大师，就是日常抓着宝爷一顿嘀咕——长久下来，在叶三的废寝忘食中，佛渡大师早成了他们九人内定的将军夫人。

但佛渡大师本人，好像不知道。

所以这一早，当他先看见将军带着一个浑身罩黑纱的人出现，又看见将军一边找阴凉地给他，一边不见外地与自己相认，最后还把屋里唯一的椅子拖到宽敞处，请这个人坐下的时候，程六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他们的将军夫人。

毕竟将军的贴心，只对佛渡大师一个人生效。

也真庆幸的是，救苦救难的佛渡大师自己主动出现在将军身边，不然让将军知道，他们九个人用了五年，都没找到佛渡大师一丝的痕迹，那将军一定会把他们，按斤买给戚府后门卖肉的老李。

程六满脸的欣慰，眼神中还透露出些许慈祥。

——先前佛渡撩纱露脸，原本是为打消程六的疑虑，但智者千虑，失在了程六压根儿没一点儿疑虑。

二人依旧不错的感情，让程六很是开心，他又想起孙秋寄来的信，整三页对佛渡大师安插暗桩的控诉……

真像是，回到了那些年的戚府，程六笑了笑，没有多言。

被命运扭曲的车轮，真的在一点一点的、努力回到它应在的轨迹上。

……

玄霄的尸体是程六验的，所有能找到的线索信息，都已无遗漏地展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虽常说人死不能复生，可除了在客栈呕出的一口血外，佛渡的情绪竟相当平稳，甚至可以说是，平静。

程六没多问死者的事，只认真整理了尸首，把伤口藏起来，让他重新变回了聪敏小马夫的样子。

戚骁给买了铺里最好的棺椁，佛渡给他捋了额发，在棺边念了往生咒，最后在棺椁内侧刻上了他的法号。

大道寺僧人，又少了一个。

佛渡已经经历了很多人的生死，他知道怎么安慰自己。

剩下的就由程六自行处理了。武城风水不错，程六挑的在某山东边，朝南、向阳，石碑是国寺的方向。

程六当小仵作的这些日子，确实敛了不少钱财，一是仵作行当有不成文的规矩，二就是差役讹家属的钱，被他反向讹了回来。这些，都被他送去了仵作堂，在这个世道里，仵作能让更多蒙冤、横死、凶杀的人得到沉冤昭雪，而他虽是戚家军里的人，但本身，也就是个普通的仵作。

程六给**回了消息，转眼又收到董大和南宫二的回信，信上写他们二人明日就可达武城，程六心中泛喜，又倏忽想到今日里，将军不甚协调的身体，与佛渡大师呛咳虚弱的病疾……程六的心揪了起来。

当年戚九卫风头正盛，人人又都艳羡将军手里握着宝爷这把利刃，所有人都觉得将军这一辈子，应该是顺风顺水的建功立业，可不过短短几年，已是天渊地别。

活人比死人辛苦，好人比坏人坎坷，神仙和活佛更是在这世间受苦受难。

程六又发了一封信出去，本想按原计划寄给郝四，但放飞鸽子的一瞬间，他换了主意。

鸽子扑棱棱飞走，约莫半个时辰，一眉间长着朱砂痣的俊美男子，捏住了鸽子脆弱的咽喉。

男子取下信笺，展开，里面是程六写给他的话。

“楚茨，你若是还放不下的将军，就当自己死了，莫要出现。”

楚八指尖一紧，鸽子发出一声哀啾，他眉间朱砂愈发红艳，映照着他含着盛怒的眼眸。

他嗤笑一声，把程六的信笺扔进了油灯。

私设如山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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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鬼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