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纪有初坐进钟屿车里时,并没有太多的心理活动。
上午明明也是同样的位置,当时的她完全就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一面心里提防着他,一面还要想着工作上的事。
他对她的到来似乎也没什么意外的,别说抬头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面前的平板发着莹莹的光,他脸整个被照得透亮。密长的睫毛挂着霜似的,时不时眨一下,底下瞳仁深邃。
……这个角度看,竟然依旧跟是诺宝一模一样的。
纪有初只是拿眼尾余光乜斜着,他却好像还是察觉到了。第一反应是眼珠转动,确认下,同时侧过身子拿背对着她,把平板藏到靠门一边。
纪有初:“……”谁爱看你是不是关心又去关心佩奇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关了平板坐正回来,左右晃了晃头作为放松,轻轻拍了拍前面司机后背道:“一会儿到了医院,你去买点吃的过来。”
司机:“好。”
“不用特别丰盛,周围如果没什么餐厅的话,直接叫快餐就行。”他顿了顿,终于看向身边纪有初:“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不问她吃不吃,直接问她吃什么。
到底是领导做多了,永远习惯拿上级的思维来做事。尽管他是好意,纪有初却还不想和他有太多瓜葛,面不红心不跳地说:“不用,我不饿。”
“咕咕咕……”话音刚落,纪有初肚子就不争气地叫起来。
纪有初:“……”
她自昨天下午起就没吃什么,中午的冷饭也只是胡乱塞了几口。下午时候,她原本给自己拿了块蛋糕,可是还没等有空去吃,事情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
纪有初立马两手抱住肚子,尴尬地向自己这边车门靠了靠。
这种时候,她就分外想念欧阳宜的那辆大众小车。虽然已经快到报废年限了,一上路后面就呼哧呼哧冒黑烟。
可是那车胎噪大啊,可是那车隔音差啊。别说是肚子叫了,有时候她把诺宝一人放后面,她坐前排,都压根听不见小朋友喊她。
“嗤……”车子里忽然响起很轻很细的一声气音。
纪有初不解看过去,就见钟屿那张万年冰山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向她回望过来的时候,眼底里讥诮意味不减。
“那就口味清淡点吧。”他跟司机说。
事已至此,也只能听从他意见了。纪有初眼观鼻鼻观心,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很能拎得清的人,闷声说了句:“谢谢。”
钟屿:“不谢。”
明显满不在乎的语气。
她原本还想为刚刚杨志斌帮忙解围的事向他再道一声谢,此刻好不容易蓄起的那一点热情和冲动却都被他的这一句回答所冲散了。
到达医院还不到五点,诺宝已经出了ICU,在普通病房里休息。两个人离病房越近,就越觉得焦虑,都在想诺宝现在大闹天宫到何种程度了。
进到病房倒还好,护士小姐给他打开了电视机,吹风机造型的佩奇正在跳泥坑。诺宝笔直躺在半边升起的床上,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都不眨。
纪有初一口气还没舒完,诺宝突然掀起眼皮看向她。
原本一张纵情投入动画片世界的认真脸,忽然风云变幻。纪有初就见诺宝嘴巴嘟起来,还没流出眼泪,先挤出咿咿呀呀哭泣的声音。
纪有初有点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过去抓住他伸直了要她抱抱的手。在得到医生的首肯后,她斜坐在病床上,让诺宝将头枕在她怀里。
诺宝好久都没这么委屈了,醒过来后不仅见不到妈妈,还没有老师和小朋友。穿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一看就是要给他打针,他最怕打针。
可是哭了好一会儿都没人理,他嗓子都痛痛了。
诺宝两手紧紧抱着妈妈,好想把这一天的遭遇跟苦痛跟寂寞跟孤独都告诉她,可是他只是一个一激动就开始语无伦次的小孩子,一张嘴只能是:
“&*%%##@&&&*@……”
纪有初一边抱着他一边心疼,不停地亲着他额头和软绵绵的小脸:“妈妈知道了,是妈妈来晚了,妈妈向你道歉好不好?”
诺宝:“¥&@@^¥!”
纪有初:“妈妈知道你等着急了,可是妈妈是要上班的呀。如果不上班就没有钱,没有钱,诺宝还怎么能买想吃的想喝的呢?”
说话间,钟屿走到母子俩面前,面对交谈相当通畅的两个人,他可算是一头雾水了……诺宝刚刚叽哩哇啦的也算是说话?
诺宝认生,看到他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立刻下意识地往妈妈纪有初怀里躲。这回不只是两只小手,小脚也要动起来。
被子被他踢得一鼓一鼓的:“妈妈,走!妈妈,走!”
肉乎乎的小手还不大会单单只伸食指,指向钟屿的手势是个小手`枪式样。如果忽略掉如此排斥他这件事,是真的很可爱了。
钟屿却还是忍不住扬着嘴角,厚起脸皮反问:“你想让谁走呢?”
诺宝整个小脸都要埋进纪有初怀里,此刻是真的有眼泪了,她下午才刚换的香奈儿礼裙被打湿一块,印出里面内衣的紫色。
诺宝继续打小手`枪:“走,走,走!”
纪有初抿紧唇,很是为难地看向钟屿。小孩子的记忆像是鱼,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早上是谁送给他礼物的了。
钟屿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咕哝了一句:“差不多到了。”然后坐到病床另一边,轻轻拨了拨诺宝胳膊:“男孩子是不能随便哭的。”
诺宝薄薄的鼻翼不停翕动:“走走走!”
“我走了,可就没人给你买那么多玩具咯?”他一点点凑到诺宝面前,完完全全就是商业场上谈判的语气:“我听说,你好像很喜欢佩奇,你想不想佩奇一家来陪你?”
小朋友听到玩具总是很敏感,眼泪洗过的大眼睛转到他那边,还真的就被他的话给迷惑了。钟屿于是又一次卖关子:“想的话,就不要哭了。”
纪有初自进门来就没哄住的诺宝,陡然间就被其他人三言两语给劝好了。纪有初眼见着他一张小脸放松下来,唯独眉心还高高隆着。
病房门忽然被敲响,床上的小人一个激灵,满脸期待地向外看。纪有初也跟着他视线看过去,佩奇一家?早上不是买过了吗?
先走进来的是杨志斌,跟纪有初他们打过招呼后,把门开到最大,几个套着无菌服的工人把好几个真人大小的玩偶搬进来。
诺宝猛地揉揉眼睛,还有些不相信,激动地一个字紧跟着一个字地数到:“爸爸!”
“妈妈!”
“乔几!”
“佩奇。”
纪有初也跟着看呆了。这还没完,工人们又陆陆续续搬了印着佩奇一家的小桌子小椅子,换了消过毒的佩奇窗帘佩奇四件套……
最后连诺宝的吊瓶上也贴着佩奇的大脑袋。
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如果不是空气里还弥漫着消毒水气味,说这里就是佩奇主题收藏馆,估计也会有人相信的吧。
诺宝整个人都乐坏了,要不是纪有初拼命按着,他小短腿一撑床,就要跑起来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方才被嫌弃到死的钟屿,忽然就成了座上宾,他手里套着个佩奇玩偶,已经跟诺宝玩了好一会儿。
“你还哭吗?”
“没哭。”
“我好吗?”
“好。”
“那你还想我走吗?”
“没想。”
“我好还是妈妈好?”
诺宝小嘴巴像是抹了蜜,生怕对面这人会带走他的佩奇幻梦似的一直巴结着。直到这个问题出现,他才突然卡住停下来,眼睛上翻着巴巴看向钟屿。
纪有初在旁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大乐意地瞪了钟屿一下。她倒不是觉得这问题超纲,纯粹是觉得无聊,诺宝那么爱妈妈怎么可能——
“你好。”诺宝手`枪手指着钟屿。
“……”纪有初张圆了嘴,半天发不出声来,继而一把包起诺宝小手,强行找回面子道:“你这个小朋友啊,怎么可以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言不由衷呢?”
诺宝也知道自己说了不好的话,一直向着妈妈坏坏地讨好地笑,糯糯软软地重复妈妈的话道:“#%由衷。”
“是言不由衷!”
“是*&由衷!”
“……”
两人有板有眼地斗着嘴,钟屿再一次嗤声笑起来。他正弯腰坐在床边,荧荧灯光直射在刀刻般的脸上,松了的领口上方喉结时而滚动。
纪有初斜眼看着他,他也散漫看过来。原本她都觉得他肯定会说些不动听的话了,钟屿却摸着诺宝跟他几乎完全一致的额头道:“当然是妈妈好了。”
诺宝只再熬了一会儿就早早睡觉。实在是累很了,既没记得向她要安抚奶嘴,也不需要安慰巾,脑袋一歪扎进枕头里,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纪有初则跟钟屿预备去外面一间吃晚饭,临关门的时候,钟屿终于有时间向她问出一直困扰他的那个问题:“刚刚来的时候,诺宝跟你说的是什么?”
又是喊的诺宝。纪有初尽管心里又轻轻“呐”了声,但显然没有刚开始那么排斥了:“你想知道啊?”
她向他轻轻挥了挥手,声音越来越小,明显是学了他刚刚的卖关子。
但钟屿这人可不比诺宝好糊弄,他怎么会有耐心去真的探究这些小事呢?纪有初都准备走了,突然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钟屿微微弓着腰,将耳朵贴到她嘴边:“所以是什么?”
纪有初一怔,连呼吸都掉了一拍。直到他清亮的眼睛转过来,定定落在她面颊上,纪有初这才找回自己声音。
“我……我也不知道。”
“……”
“瞎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