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章節開始,‘貞香’將被稱為“文彩英”。筒子們習慣下吧。]
林子裡昇起了一陣炊烟,不太明顯,只有走近了才聽得見木柴正劈啪作響。
閔誠煥可真不像個市井藝人。他總愛一身白衣,比雪還來得干凈。他繼續往火裡添柴,有些心不在焉。
4,5歲時候流落街頭,被文班主好心收進了男寺黨派,一晃眼,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哥。能吃了沒啊?”
班裡的其他人正光著膀子趟在小河裡,說是要抓魚的,可過去半天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知道催命。
“快了。快了。你們幾個快上來。”閔誠煥有些煩躁,猛力往土灶台裡吹風,結果,一陣黑烟撲面而來,差點沒嗆暈了他。白凈的臉上也熏上了一層灰。
“他們哥幾個知道你其實脾氣挺大的嗎?”曹克辰走到旁邊,灰藍的舊道袍,右手上纏著白棉布,布上滲出了隱隱的血跡。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臉色青灰的,看著比市井藝人更顯落魄。
“好些了?”閔誠煥語氣冷冷的,可卻不是帶著優越感。
“還在為自己不值嗎?”曹克辰也不回答閔誠煥。
“你要是沒事了,就請離開吧。我們是不介意一鍋飯多分給一個人吃,可就怕自己個兒吃這些的糙食,入不了大人物的胃。”閔誠煥也不回答曹克辰。
“你為甚麼特別嫌惡大-人-物?我可是知道你的顯赫出身......”
“那你呢?!”閔誠煥反詰,“至少我還在我族人葬身的地方!”
許久。再沒有人說話。
直到-
曹克辰站起身來。側臉看著閔誠煥。“你沒有那麼了不起地救了我的命。但是,還是謝了。”他潦草地笑了。
“你做了件好事。”閔誠煥等曹克辰走出了兩步才開的口。
曹克辰止步。
“彩英-和徐公子的婚事。”閔誠煥說話長嘆了一口氣。
曹克辰低下了頭,笑著搖起頭來。
閔誠煥知道對方是在嘲笑自己徹頭徹尾的虛偽,可他並不介意。“我也想能親眼看到。可畢竟......我還是不想的。”
曹克辰開始驚異於對方再沒有掩藏自己的感情。
“既然你那麼神通廣大,怎麼不去查查呢?”閔誠煥用袖子擦了擦臉,隱隱地笑了,有些不一樣。
寺黨的其他人披上衣服一下聚了過來。
“吉賢呢?”閔誠煥問到。
其他人四處張望,“不知道。他沒跟我們下水。”
“他在那上面。”曹克辰隨手一指繩索架上,走了。
“吉賢!!”閔誠煥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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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芫夫人府上]
徐潤背手,站在庭院裡一棵槐樹下,一腳輕撥著地上一粒小石頭,感覺像是重獲新生了一樣。那些瘀積在心口的痛,終於被一陣清風柔柔地化開了。苦得有些甜。“他”彎下腰,撿起那枚小小石子,有些不忍,輕輕抹去上面的塵土,露出赭紅色,漸顯圓潤的錶面。上邊那淺淺的紋路,嵌著白色,仿佛能隱隱看出一副別致的畫作。徐潤笑了笑,深深地吸一口秋日甜美的氣息,拋起那美麗的小石子,目光隨著它翻轉,自由的感覺就這樣飛了起來,雖然飛翔總是短暫的。
“他”把它安放回槐樹蔭下,能躺在“他”的手心裡,該是它宿命中最美麗的一程。
淺桃紅色的紗衣,上面綉著點點梨花,尹善胤快步走過庭院那頭,雙手在後邊攏起披散的長發,徐潤也不自覺跟著轉身,好像才留意到她飄逸的美。
也許是這棵槐樹的緣故,尹善胤並沒有看到“他”,好像一陣春風,滑過深色的秋日,穿進了另一邊的門洞。她那塊漢白玉佩落了下來,沒有聲響。
“善胤!”徐潤衝了過去,撿起玉佩遞給尹善胤。
“哦。”尹善胤有些吃驚地看到徐潤滿帶笑意的臉,“又掉了?”她趕忙系著頭繩,很不熟練的樣子,“真見鬼。”騰不出手接過玉佩。
“我幫你吧。”
“......不用。”
“沒事。”徐潤把玉佩含在嘴裡,從善胤手裡接過頭繩兩端,“就打個結,是嗎?”‘他’含糊地說。
“恩。隨便吧。”尹善胤不禁笑了。
“好了。”徐潤把頭繩多繞了一圈,再系上蝴蝶結,“好了。”‘他’拿出玉佩,抱歉地衣服上擦了擦,“不好意思。”
“不要緊。”尹善胤微笑一下,有些尷尬地捋一下額前的頭髮,想不出要說些甚麼,但還是寒暄了幾句,“你們來了。來看姑姑?”
“是啊。她還在裡面。”徐潤笑了笑,“謝謝你。善胤。真的謝謝你。”
尹善胤回避地不予回應,“你這傢伙,看著挺開心的嗎?少見啊。啊,我真是多次一問了。記著,我還需要你這老師呢。”尹善胤學著男孩樣拍一下徐潤的肩膀,然後揮手離開了。
“恩。”徐潤輕應著,目送她走遠。
“喂,徐潤-先生。”尹善胤好像想起了甚麼。
“怎麼了?”
“過兩天就過來好嗎?有些事要你幫忙,如果你願意的話。”
“恩。”徐潤點頭。
“謝謝。”尹善胤走了。
“那邊的風景,還真是好啊。”文彩英幽幽的聲音和煦如暖風,可話裡怎麼都像是帶著點酸,步履輕盈地走到徐潤跟前,又佯裝不在意地側過頭去,手扶一下發髻,美目回轉,顧盼著蒼天下的流雲。“不是嗎?”
徐潤扁一下嘴巴,壞笑著湊過去,確定地說,“是啊,這邊風景獨好。”看彩英又輕輕轉開身子,“可就是......好像讓人聞到了點甚麼怪味道。”像只尖嘴耗子在空氣裡聳動鼻尖,來回地嗅著,皺著眉頭,“啊,不對啊,你聞到了沒?”徐潤認真地看著文彩英。
文彩英早識破了“他”耍的把戲,肯定地回答,“沒有。”
“是嗎?”徐潤裝不下去,終於笑了出來,往文彩英身上嗅過去,“難怪嘛。不曉得是誰成了青皮的梨子哦?!就你聞不到嗎?啊?”徐潤淘氣地撞撞文彩英的胳膊。
“不曉得你說甚麼。我纍了,先回去了。反正你和善胤有約,我就不打擾了。”
“好了,好了,不玩了。”徐潤拖著文彩英的手,露出求饒的錶情,“可是......你怎麼連我跟善胤說話都吃味呢?也太小氣了吧。是在欺負人喏。”徐潤露出小孩一樣純真又委屈的樣子,叫人看了不忍心。
“我本來就在說風景嘛。誰知道你怎麼會想歪的?”文彩英掙不開徐潤的手,只好拖著“他”往外走。突然一回頭,笑一下,“爹爹要你不准欺負我,可沒說不准我欺負你。你自己答應的哦,敢-松-手-試-試?!”文彩英眯起眼睛,想做出凶狠的樣子,可就是凶狠不起來,最後只好轉回頭掩藏起笑意。
“哈!你啊。你啊。你這小女子可真是的。忘了我是你相公了?還跟我裝凶?!告訴我,剛才夫人跟你說甚麼了?”徐潤邊走邊點點文彩英的手臂。
“你不是也在嘛。誇你嘍。”
“我是問後來。”
“不能說。”
“小~氣~”
“不是我小氣,是真的不能說。”
徐潤耍賴地裝沒聽見。
“我要是說出來,怕是畫-潤兒 你聽了會害羞的。”
徐潤不語。
“知道是甚麼了吧。”
“不知道啊。”
文彩英定睛看“他”,然後伏到“他”耳畔低語。
徐潤瞬時臉紅不已,還好面子地轉到一邊,假意地咳嗽了幾聲。
“就說了嘛。潤兒你的臉皮還真是薄,不過是誇你長得太好看了,你也臉紅。”
“哪有?!不就這些嘛,多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說過了。”徐潤驕傲地昂起頭。
文彩英竊笑,“我知道。是只有這些啊,不然你以為夫人還能跟我說甚麼?”眼睛精靈地望著徐潤。
徐潤笑笑,又一隻手覆蓋著文彩英的手背,“你手很冷啊。”轉開了話題。
“我不覺得了。”
徐潤牽起文彩英的手,蹭著自己下巴,“不如我們......”
“潤兒。”金洪道在府門外喝住徐潤。
“檀園先生?”文彩英看看徐潤,後者松了手,逃避地低下頭。文彩英曏金洪道欠身行禮。
“還真似模似樣了呢。”徑直走過來把徐潤拽到一邊,看也不看一眼正曏他行禮的文彩英。
“請您松手。一切都結束了。”
“是嗎?”
“是的。”徐潤手臂一甩,掙開金洪道,回到文彩英身邊,“檀園先生,她是我的妻子-彩英,您該是見過的。”
金洪道終於正眼瞧了文彩英,文彩英又一行禮,金洪道依稀記起在漢陽匆匆見得兩眼,“哈。原來是這漢陽城的妓女。哼,你這孩子還真是怎麼荒唐就怎麼折騰。”他一聳鼻子,晃眼間,臉上泛起了一些萋萋然。
“先生您......”徐潤生氣,卻也對師傅說不出甚麼話來,抱歉地轉曏文彩英,文彩英對“他”笑一笑,擺擺手告訴“他”自己沒事,要“他”別介懷。
“我今天來是有些別的事情要找你商量的。跟我走吧。”
“先生您大可以在這裡說?”
“這裡是說話的地方嗎?!”金洪道憤怒地提高了嗓門,“事已至此,你當我還能把你怎麼著嗎?!以後,你要不見就不見罷了。今天,可不是我要找你的。我話已經說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這樣可以了嗎?”金洪道質問到,又像是絕望地乞求著。“你還是應該畫畫的人,不是嗎?”
金洪道最後那句話,打動了徐潤的心。但事實上,觸動“他”的心的,又豈止那一句話。
金洪道背手離開的背影,應該是最熟悉不過的,此刻,卻讓“他”覺得陌生,也只有覺得陌生。
“走吧。回家了。”徐潤重新收拾了臉上的錶情,若無其事地拉著文彩英往通往別院的小徑上走。
“你隨檀園先生去吧。”文彩英拉住徐潤,理解地對“他”笑了,“看先生那樣子,定是有事,你也放心不下,不是嗎?”
“彩英。”徐潤沒法否認,“可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的。”
“傻瓜。你還怕和我走散了嗎?”文彩英只知道安撫著徐潤,“不管多晚,我在家等你。”她握著徐潤的手,確定地一笑。
“恩。那你要小心哦。我會盡快回來。”徐潤連連點頭,也握一下文彩英的手,然後往金洪道的方曏追去。
“恩。”文彩英對著徐潤的背影,應允著。手裡還留著“他”的溫度,也不是那麼的溫暖,“他”畢竟不是太陽,而是一彎柔情掩映的新月,可只有月亮才不會在暗夜裡遺棄她,她也許害怕,但告訴自己一定要學會相信,即便會被流雲遮蔽了,她的月光,依舊會在她的前方,引領著她,如一抹微笑,時時刻刻綻放在她眼前。“我也正好練習著為你做飯。菜-泡-飯?!應該-不是太難吧。”文彩英連連點頭為自己鼓勁兒,腳步曏前,雖然還是不免回頭張望著徐潤的方曏。
天還亮得很。心也是開朗的。秋總是這樣,寂靜得像懷著心事的紅粉佳人,要人憑心去感受她的冷暖。
卻不曉得怎麼的平地上突然就卷起了一陣狂風,飛沙走石的一下就迷了文彩英的眼睛,她趕忙倚曏墻根,屈臂掩面。
頓時,天空都換了一副渾濁的面孔,殘敗的花葉都胡亂地飛旋起來。
“老師!”徐潤跑在林間小道上也一樣感覺到了天氣的詭異,那些低矮的小樹苗,像是要被連根拔起一樣,稚嫩的枝椏各個都震動著曏上伸展。黃土亂舞的,叫人害怕。
昏天黑地裡,一個模糊的身影衝了過來,拉“他”蹲下,除下外衣把“他”同外邊的紛亂隔絕開來。
“老師。”徐潤不需要看清楚他的面貌。
“噓,都這光景了你還說話!咳咳。”金洪道吸進了塵土,咳嗽了起來。
徐潤捂住金洪道的嘴,免得他越咳嗽就會越吸進塵土,然後情況越來越糟。“噓-”
金洪道點點頭。
天公突然又換回了討人喜歡的溫柔模樣,碧藍的色彩擦掉了前一刻還漫天張狂的塵埃亂像,陽光也不知道怎麼跑了出來,紅彤彤的,在大老遠的地方,好像火燒了一樣。
文彩英慢慢睜開了眼睛,這猝然而奇異的景象,在沙石漫天那會兒,就好像把她身上的溫暖全給帶走了,她像是甚麼也感覺不到了,那看起來無比暖和的太陽,不知怎麼的,在她模糊的視線裡,化做了一灘漸漸彌散的血跡。想到這裡,她不由地覺得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