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漾朝池鸢走来,单薄的白色里衣将他修长身形,衬得格外清瘦。
“这么晚了,罄月也是睡不着吗?”花漾声音微沉,略带一丝暗哑。
“没有,我在练功。”池鸢依在栏杆上,看着水池里的月光荷,“这莲花倒是少见,叫什么名字?”
花漾走到池鸢身侧,淡淡瞥了一眼,不知从哪抽出一根发带将披散开的头发松松挽住。
“它叫引月莲,是花氏先祖在一处深山中发现,后移植到府内,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这引月莲在我住的院子以及兄长的院子都有栽种,我以为罄月是见过的,原来你却从没在意过……”
“我见过?”池鸢细细回想,对此却完全没有印象,“可能是那几次急着找你,所以没注意到这些东西。”
闻此,花漾抬眸看向池鸢被月光荷点亮的侧脸,每一眼都看得极为认真:“嗯,我知道,罄月一有空就会来看我。”
说完花漾就靠坐在栏杆上,随池鸢视线静静看着池中月光荷出神。
少顷,屋檐一角无声落下一道黑影,来到花漾身后,向他递了封信笺便悄悄退去。
月光清透,将信上蝇头小字照得清晰无比,花漾扫了几眼,随手将信笺扔进池水中,不过转眼,纸上晕开墨痕就同浸透的纸张一起沉进池底。
见池鸢定定看着月光荷,不动不闻,花漾忍不住询问:“罄月难道不好奇,这纸上写了什么吗?”
“我为何要好奇?这是你的秘事,你想说便说,不说就不说。”
花漾顿了顿:“不是什么秘事,只是些小道消息,罄月想不想听?”
池鸢终于转过头看他:“哦?什么小道消息,说来听听?”
对上池鸢的目光,花漾微微一笑:“听说今日,齐屿在城中一处红馆寻欢,被人咬伤了胳膊。”
“那他是活该!”
花漾低低一笑,又道:“王安也在那红馆之中喝酒,两人下午游船时,咬伤齐屿胳膊的歌女也随同在侧。”
“他这么好脾性,居然不伤那女子?”
花漾眉梢一挑:“罄月倒是了解他,听说事发之时,他的确生气了,不过却被王安劝了下来,携歌女游船也是王安的意思。”
“为何?”
“不知。”说完,花漾眉梢半敛,一对琥珀色眼眸直直望着池鸢:“罄月若着恼他们,我可以使些手段让他们吃一吃苦头。”
“不必多事。”池鸢本能回绝,话脱口才觉自己说得太冷硬,不料花漾却没在意,只是端端看着他,但唇角的笑却淡如月色。
“你…咳,我的意思是,这里是金陵齐家的地盘,你对他动手,不怕他报复回来?”
“不怕……”花漾唇角上扬,明媚的笑再次浮现在他脸上,“我既能做,就会做得让他察觉不出。”
池鸢看着花漾没说话,好一会才道:“不必为我冒险,我和他们早就没有瓜葛,若真算起来,他们在我这吃的亏才最多。”
花漾笑着颔首:“好,听罄月的。”
翌日,花漾便带着池鸢,以及她的小跟班一起去齐府赴宴,不过临出府前,下人匆匆递来从正宅那边收到的请帖。
车内,花漾一边同池鸢说话,一边随手拨动案前那一堆请帖,看上去像是不打算理会。
池鸢瞧了一眼,请帖中有一张是凤音尘递来的,看来他还不知自己住进花漾别院的事。
靠近栖霞山,街道上来往的马车逐渐多了起来,一部分是往齐家去的,还有一部分是往北城门赶。
池鸢不过挑帘看了两眼,花漾就知晓她在好奇什么。
“今日城北有一场狩猎会,背后主事人是齐家,听说召集了城中大半世家公子前去赴会,待到正午返回,正好赶上避暑宴。”
不待池鸢说话,花漾又道:“罄月放心,王安齐屿肯定是去了,剩下没去的都是对骑射之事不感兴趣的人。”
“你也不感兴趣吗?”
花漾眸光一动,略略低头,看着池鸢:“从前病弱,不曾修习骑射之术,现如今大病初愈,也没来得及练习,更何况我本就不想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达齐家府邸前,透窗看去,齐家府门别样气派,石阶之下停满了各式车马,门里门外更是宾客如云,寒暄说笑声不绝于耳。
花漾才出马车,周围就有无数道视线向他投来,窃窃私语间,都在谈论这位容貌出众、气质出挑的少年郎是花家哪一位公子。
花漾病愈之前很少露面,也很少出席世家聚会,这一次来金陵,怕是谁都没料想到,来送花眠出嫁的,竟是那位病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二公子。
花漾下车之后便立刻回身,亲自搀扶池鸢下车,此举更是遭得旁人侧目。
池鸢今日穿着一身浅金色长裙,明亮的颜色和奢华的宝石配饰,使得她周身清冷气质稍减,若是不认识她的人,乍一眼瞧去,还以为是哪位世家的大小姐。
这身衣物是花漾提供的,发髻也是花漾的丫鬟帮她梳的,池鸢本不想弄这些麻烦事,再说她还存放着不少流光君送她的衣物,但见花漾期盼的眼神,池鸢不知怎么的就心软同意了。
才下马车不久,一行人就被齐府的婢女,引着从正门而入。
齐府宅邸依山而建,最高处不过山腰,园子大都集中在山脚下,从山顶往下俯看,重重楼阁几乎看不到尽头。
避暑宴设在山脚处一座大花园中,花园中有华阁,花厅,回廊,以及一面人工开凿,引入玄武湖水的小湖。
华阁和花厅都摆了席位,华阁是为女眷之位,花厅则是男宾之席。现在离开宴时辰尚早,各方宾客都散在园中赏景交谈。
花漾寻湖边一处静地,同池鸢坐在亭间说话,跟随的仆婢远远候在亭外,只有薄薰一个人守在两人身后。
可才清静片刻,亭外林荫花道就婷婷走来几位世家小姐。
“呀?我道是谁背影这般眼熟,原来是池姑娘。”
齐霜看到池鸢,折步而来,身后跟着的几位齐家小姐,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直入亭间,看到池鸢身边的花漾,齐霜细细瞧了一眼,笑着行礼:“这位…想必就是花家二公子吧?”
花漾抬眸看了齐霜一眼,也不起身,只是颔首示意:“齐小姐。”
齐霜眸光闪动一下,俯身坐到石桌前:“呵呵,我们两家都要成亲家了,叫齐小姐多生分,更何况我身后姊妹都姓齐,难不成你都喊齐小姐吗?”
花漾淡淡睨着她,神情平静如水:“齐四小姐。”
齐霜微微挑眉,似有些意外花漾这般性情,记得在南浔时,他被世家小姐围住时,可是经常脸红羞怯的。
“二公子这次是一个人来金陵吗?”
“当然不是,听说前阵子,大伯已经出发来到金陵,想必他也是十分着紧花眠的婚事,所以早早来此准备。”
齐霜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顿了顿又笑着对花漾道:“二公子病好后,这模样确实越来越出众了,还真是……深藏不露的紧,怕是好多人都看走了眼呢。”
花漾眼眸半磕,不紧不慢地回道:“齐四小姐说笑了,看没看走眼我尚不能作定论,不过小看人确是可以肯定的。”
霎时,一丝冷意从齐霜眼中快速掠过,她笑了笑,转眸看向池鸢:“池姑娘,不知你大驾寒舍,早知你要来,我就该亲自去府门迎接,省得怠慢了你这位贵客。”
不知是不是池鸢错觉,最后四个字齐霜似有些咬牙切齿。
“那下次我来,提前与你说,你可会亲自去府门迎接我?”池鸢笑着反问。
“那是自然,毕竟池姑娘可是流光君的座上宾。”说至此,齐霜目光略略扫向花漾,手掩在唇边笑意不明。
听到流光君的名字,站在齐霜身后几位齐家姊妹窃窃私语不断,目光时不时地投向池鸢,似才知晓,与流光君传出流言的人就是眼前这位。
齐萱站在一堆女眷后面,当看到齐霜垂下的手,立即领会,对身边的姊妹道:“说来,上回在太熙园,我看见池姑娘和流光君在一起住了好些时日,怎么游园会一结束,流光君就弃她而去,离开江都了?”
齐萱声音不小,坐在亭内的人都能听见。
“啊?还有这等事,不是传言被请到栖梧山庄的女子,就是流光君认定的……”
“哪有这样的传言,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是啊,我也没听过呢,会不会是流光君不近女色,不同女眷来往,时间久了,就误传出这样的流言?”
“咦,九妹妹这般说还真有几分道理,要不然,流光君怎么会就对她……”
“嘘,你小点声,怎么能当着人家面论是非!”
齐家姊妹们正说得热闹,齐萱突然插嘴一句:“要我说啊,肯定是被弃了,不然她怎么又缠上花家的二公子,还大摇大摆随同一起来齐府参宴,当真是恬不知耻!”
如此不堪入耳的诽谤让花漾清澈如水的琥珀眼,悄然升起一丝愠色。
这些流言池鸢已是见怪不怪,基本不用想,敢当她面议论的,必然是齐霜授的意。
池鸢神情冷淡地扫向齐霜,始作俑者正惬意地低头喝茶,虽有茶盏遮掩,但依旧可见其后,艳红的唇角在不断上扬。
齐霜这个人面上看着一派亲和好说话,却喜欢暗中怂恿人,借旁人的口说出最不堪的话,当真是好算计。
这些对于池鸢而言无足轻重,甚至可当耳旁风,但对薄薰而言,却不容姑息。
“喂!你们几个贱蹄子,叽叽喳喳叫什么,敢不敢大声点,让整个园子的人都听听你们这些疯言疯语?”
薄薰一骂出口,齐家姊妹全都转头,惊愕又脸红地看着她。
薄薰双手叉腰,藐视众女,继续喝骂:“齐家不愧是高门大族,这养出来的贱蹄子就是非同凡响啊,一般人都在背后说鬼话,你们倒好,当着正主面就开始往外倒污言秽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嘴吃屎了。”
最后一句话骂得太脏,当场就有齐家女气得哭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齐萱气愤地抖着手指向薄薰。
薄薰摆摆手,一脸无辜:“我说什么,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打个比方而已,你们若是对号入座,那可不关我的事。”
“你你你,你一个女子,怎能说出这等……这等污污言?”齐萱气得话都开始结巴,若不是有齐霜给她撑腰,早就被薄薰眼中冷芒吓退回去。
薄薰恨恨地扫她一眼:“你不也是女子吗?那你怎么就说得出那样的话,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就敢胡乱编排我家主人。告诉你,小贱蹄子,不管是你心里这般想的,还是听某人授意,今日我就将话撂这,以后,谁敢说我家主人不是,管你是世家贵女,还是皇亲贵胄,我一概不会客气。”
“你……”齐萱双眼通红,气得话都说不出,只能羞愤地怒瞪薄薰。但薄薰岂会让她,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着,至于其他齐家姊妹,早被薄薰的话气得背过身去嘤嘤抽泣。
如此闹剧,石桌前坐的三人神情各异。
池鸢唇角噙笑,望着齐霜不说话。
齐霜好似没听见薄薰的话一般,低垂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茶盏出神。
反倒是花漾,神情略略意外,心中对薄薰此举颇为赞赏。
一时间亭中陷入一片诡异沉静氛围,半响之后,齐霜终于动了,她抬起头对上池鸢转来的视线,“池姑娘,实在对不住,家里姊妹多,且都年幼,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错,是我管教不严,才使得她们口无遮拦,冲撞到贵客。”
池鸢脸上笑意冷淡:“你知道就好,既是觉得我是贵客,又知冲撞到我,那敢问齐霜小姐,你要如何向我赔罪呢?”
齐霜微微一笑,抬手唤身后姊妹上前,给池鸢行礼赔罪。
“就如此吗?”
齐霜笑容僵住片刻,站起身亲自作表率向池鸢赔礼:“姊妹年幼,不知礼数,还望池姑娘海涵。”
池鸢含笑回道:“若我不海涵呢?”
齐霜闻言缓缓站直身,脸上还保留着淡淡的客气的笑,但眼神却冷了下来。
“池姑娘想如何赔罪?齐霜乐意奉陪。”
“很好,不知齐小姐明日可有空?”
“随时都有。”
“我见你们府门外的湖甚大,不如,明日我俩泛舟游湖,你陪我一日,就算作是赔罪,如何?”
齐霜愣了愣,有些意外:“就…只是这样?”
池鸢眉梢微挑:“自然,不然齐小姐觉得,我会拿你如何呢?”
齐霜看着池鸢陷入片刻沉默,随即回道:“好,明日辰时起,我就在府门前等待池姑娘大驾。”说完齐霜便领着身后姊妹,再次向池鸢郑重其事地行礼赔罪,随后借故离去。
齐家姊妹走后,湖边小亭终于恢复平静,没一会,一队齐家的仆从从亭外鱼贯而来,奉上各式精美糕点和可口的时令水果。
薄薰即便再贪嘴,出了这等事,怎愿吃齐府的东西,不待仆从上前,她直接过去赶人,将人赶走,又气闷地回到池鸢身边。
“主人,您就这样放过齐霜了?”
花漾心里也十分赞同薄薰的话,跟着问了一句:“罄月,在江都时,齐霜也是这般对你的?”
两人都在为她打抱不平,可作为事主的池鸢却浑然不在意:“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我在意。”花漾急道。
“我知道。”池鸢轻轻拍了拍花漾的肩,“别担心,此事我自有计较,总不能,她说我两句,我便杀了她吧?”
花漾眸光一闪,声音压低:“有何不可?”
池鸢惊异地看着花漾:“净梵,你还真是让我意外,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不可以吗?”花漾别开眼,突然失了与池鸢对视的勇气。
池鸢看他良久,思忖道:“可以是可以,但没必要较真,一个深闺女子,世家小姐,再厉害不过一张嘴,她能对我怎么样?能影响到我什么?在我看来,她所有举止,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不过蝼蚁罢了,何必在意呢。”
花漾默默听着池鸢的话,眉梢紧蹙许久都没有说话,但视线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齐霜等人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