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池鸢的那一刻,少年人眸色怔顿了片刻,随即转身,逃似地往竹林走,不过转身之前,他好似看见池鸢发间,飘出一条染着星辉的发带,那发带看着分外眼熟,但因距离太远,加上周围雾气太大,他其实也看得不太真切,更何况当前情况也容不得他靠近确认。
少年人刚走不久,池鸢就游回了岸边,此刻的她因受伤缘故,感知力极差,若换做以前,在少年踏足竹林的那一刻,她就会察觉。
池鸢穿好衣服就往客栈走,半刻钟后,之前那少年人不知为何又绕了回来,步履匆匆,神色十分焦急。
一路花草被踩得窸窣作响,当他急匆匆赶到竹林时,河中早已没了池鸢的身影。
河滩另一头,薄薰正被停在鼻尖的流萤弄得阵阵发痒,她朦胧睁开眼,挥手驱开流萤,茫然环顾一圈,瞬间站起身,心中直呼,糟糕糟糕怎么睡着了,主人还在沐浴呢,万一有登徒子来偷看怎么办!
薄薰越想越心惊,慌忙从草地上爬起,往河面看去。微风掠过竹林,卷来淡淡雾气,河面依旧荡漾着夜幕星河,只是水中再无池鸢的身影。
就在这时,刷的一声,一道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响动传进她耳朵。薄薰瞳光一亮,身子直接遁化成光,往竹林前的石滩遁去。
依依竹林,飘荡着众多流萤,迎面微风带来湿漉漉的水汽,一阵又一阵的雾气,将河滩边的山石浸透得湿润无比。少年人斜靠在山石下,手持一卷画纸,提笔细细描摹,只是河岸潮气太大,不一会,他落笔之处的墨就晕开一片。
忽而,少年人似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赫然与一对发光诡异的绿眼睛相对。
少年人琥珀色的眼眸轻轻颤动,一瞬不瞬地看着薄薰,除此开外,他脸上平静得好似身边洒落了月光,冷清又凉薄。
见少年神情镇定,一派淡然模样,显然不像是会偷看人沐浴的登徒子,薄薰心中疑虑淡淡消去,挑眉问他:“你在这做什么?”
少年人眼眸动了动,转向手中画纸,没有说话。
薄薰瞥了一眼,纳闷道:“你是来作画的?可这大晚上有什么好画的,这么黑,你看得见?”
少年人半磕眼,抬手指向映照在山石上的月光。
今夜月光极亮,河面泛着天幕星河,粼粼波水,如一盏盏明灯,将周围一切映透得恍若白昼。
薄薰摸了摸下颌,绿幽幽的眼瞳从山石上,滴溜溜地再次转回到少年人身上。
“我好像在白日见过你。”
少年人唇角动了动,淡淡微笑溢出,却转瞬即逝。
“你是哑巴?”薄薰退后一步,一脸可惜地打量少年。
少年抬眼瞧她,微微张唇,声音清脆悦耳:“姑娘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薄薰眉峰一挑,似惊讶少年居然敢反问她,不过这也证明了,少年人大概是没看见主人在河中沐浴的样子,不然他不可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咳咳……”薄薰神色不虞地瞟着少年,“不贵干,不就问你几句话,你至于这般爱搭不理的?”说完,薄薰就转身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看上去是个乖顺模样,没想到也是个黑心,哼,和阮小子一样,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心最毒。”
薄薰声音不大,但在沉寂的河岸,站在她身后的少年人,并非听不到。
少年人看薄薰离开的方向,略略思索片刻,瞬然开口喊住她:“姑娘也住这家客栈?”
薄薰头也不回:“是啊,干嘛?”
“那姑娘来这竹林是做什么?”薄薰立时转身,这少年胆子倒大,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她。
见薄薰转身,少年人细细端察她模样,确认了之前在河中沐浴的人不是她,更何况,她头上也没那根让他心悸熟悉的发带。
在少年人不动声色打量之时,薄薰一个瞬步猛然闪到他跟前,见此,少年人眼中露出些许惊讶,在对应月光下,她微微发光的瞳色,心里冒出一个答案。
“姑娘是这竹林里的妖精?”
薄薰微微皱眉,环手挺胸一脸不忿地盯着少年:“你小子……还真敢说,若我真是,你难道不怕么?”
少年人身量比薄薰高出半个头,近距离看她时,要微微低头:“这有什么好怕的,我看得出姑娘对我没有敌意,所以,姑娘你真是妖怪?”
“你才是妖怪,我是山神,我是地仙,不知道别瞎说!”薄薰极快反驳,可话一脱口,忽然想起之前池鸢的警告,随即又改口道:“骗你的啦,我怎么可能是妖怪,算了,没空与你闲扯,走了!”
少年人默默看着薄薰走进竹林,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白雾中,直到看不见后,少年才重新提笔在画纸上勾勒,而后,似想到了什么,又抬头去看河面上那波光粼粼的月光,即便河面空荡荡,但那道身影好似印刻在他脑海,直到现在,他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翌日,池鸢一行人早早出发,离开客栈行至官道上,天色都还没大亮,可即便如此,官道上趁早赶路的人还是很多。
一路走下来,薄薰发现时不时地,总有过路人对他们的马车投来异样目光,为此她颇为苦恼地向阮青枝求问。
“阮小子,你说,这些村妇野夫到底在看什么,难道我买的马车很奇怪吗?不对呀,我可是挑着最普通的样式买的,相比之下,都不如昨日那大家族的马车抢眼。”
阮青枝擦剑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车架前的三匹马:“寻常百姓都坐不起马车,一般是坐牛车驴车或是租车,即便家境阔绰有马车,那车也只能栓一匹马,至于两匹马的,皆是官家人和世家大族,你看昨日那队伍,他们那样大的马车也才有两匹马拉车。”
“而三匹马甚至以上者,那都是当世权利身份极为尊贵的人,才可有的权利。”
薄薰反驳道:“嘁,还身份尊贵的人,区区凡人,怎有我尊贵,我就用三匹马拉车,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阮青枝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薄薰挥弄鞭子,将路人好奇视线瞪视回去,突然她想到什么,又问:“你说昨日那些大家族都是两匹马拉车,可他们怎么不拿奇怪眼神看我们?”
“在世家大族人眼里,我们这辆马车平平无奇,有何在意之处?即便看见三匹马拉车,也只会在心里偷偷笑话我们不懂规矩,面上是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哼,果然这些世族人都是表里不如一,就跟我昨夜见到的那小子一样。”
“什么?”阮青枝追问一句,似不明白薄薰话里指的是谁。
“没没什么。”薄薰哪敢说,说了就露馅,她昨日偷偷跟着池鸢出去了。
“什么大家族的人?”车厢内忽然传来池鸢的声音。
薄薰悚然一惊,拿鞭子的手微微一抖,扭头道:“主人,您醒了?”话音之间无不透着讨好之意。
“嗯,醒了。”池鸢掀开车帘,正好对上薄薰笑得灿烂的脸,见她如此,池鸢自知古怪,遂问:“你还没与我说,昨日见的大家族的人,他们怎么了?”
“没没怎么啊……”薄薰慌忙解释,边说边扫眼看阮青枝,“就是您昨晚在客栈看到的那些人,他们啊,队伍可气派了,我和阮青枝就随便聊聊,没什么事的。”
阮青枝拢拳在唇边微咳一声,似在掩笑。
池鸢狐疑地看着薄薰,视线又扫向车架前的三匹马,她知道这马是薄薰从武林盟的护卫那抢来的,刚才她在车内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楚,但不知,这拉车的马匹数量还有如此多的规矩。
“三匹马确实招摇了些,一会卖掉两匹,一匹拉车足以。”
薄薰悄悄松了口气,还好主人没问别的。“好的主人,您的决定太对了,自从栓了三匹马,路上瞧我们的人可太多了,我真是不厌其烦。”
行至半日,金陵城巍峨的城门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官道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凡,道旁各式摊位小贩更是多不甚数,越靠近城门口人越多,马车排成了长队,依序缓缓驶入城内。
靠近金陵城时,阮青枝就进了车厢,直驶过了城门,他才挑起车帘,怔怔看着车外街景,神情追忆。
“你家在哪?”池鸢沉声询问,目光扫向阮青枝紧攥剑柄不放的手。
阮青枝闻声一怔,放下车帘:“灭族之罪,哪还有家……”
“株连三族而已,难道你的其他族人也没了?”
“其他…族人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在金陵,而且,本家同他们甚少来往,也因得此没受到牵连。”
池鸢沉思片刻,又问:“既是没有族人在此,你一个人回金陵,能做什么?”
阮青枝眸光一暗:“不能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到,但我心中有恨,无论如何,都不得消解。”说着,阮青枝蓦然拔出手里的剑,“所以,但见齐家人,我见一个杀一个,以此来祭奠阮氏灭族之仇。”
剑刃冷光划过阮青枝的眉眼,此刻的他眼神十足的冷,好似一头被固执心念吞噬的小兽。
在阮青枝即将被仇恨蒙蔽之刻,剑刃上突然开出一片霜花,霎时,他眼中汹涌的恨意缓缓退去,半清醒半混沌地看向池鸢。
“你……”
“阮青枝,别告诉我,你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还是一个心中只有仇恨杀念的屠夫?”
“我……我不是。”阮青枝握剑的手一抖,眼眸里的光逐渐清澈,“阿鸢,我不是。”
“不是就好,谢离以前与我说过,你家和齐家的一些渊源,既然曾经你是世家人,那你便该知道,如齐氏这般位列七族的世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你一人或其他人,能随意扳倒的,所以,此刻就该耐心等候,真正能出手的机会。”
阮青枝慢慢收剑,眼眸低垂,看着随风晃动的车帘,他默了一会,回道:“好,我听阿鸢的,不过,我要在金陵住下来,时刻盯梢齐氏的所有动向。”
“如此才对。”池鸢打开包袱,拿出谢离留给她的金锭,递给他,“你既选择留下,那这些钱财你应该用得到,不要推诿,这些东西对我无用。”
阮青枝顿了顿,还是听话接了金锭。
“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打算?”
“我……”阮青枝抬眼看向车窗,轻薄的白纱帘将窗外街景衬得朦胧一片。“先在城中买个宅子安定下来,再寻机会,打听其他族人的下落。”
之后,阮青枝用伪造的身份在城东买了一个小院子,池鸢被邀请留下同住,等安顿下来有闲暇时已经第二日。
翌日,阮青枝一大早出门去置办东西,池鸢就带着薄薰去找齐氏的府院。
金陵城和江都差不多大,从城东到城西,坐马车半日,步行一日,若是算上路况不佳街道拥挤,这个时间还得成数翻倍。
因有齐氏这样威名赫赫的大家族在,除了依附齐氏门下的小世族,其他想着巴结拉近关系的世族也纷纷在此安家落户。
一提到齐氏,不说街上摊贩,便是道旁玩耍的孩童都对他们家的事通晓一二。
“齐家住在北城,他们家可大了,占地几条街,大姐姐们去到城北,看到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那就是齐家的宅院!”女童奶声奶气地说完,见薄薰又递来一串糖葫芦,瞬间喜得见眉不见眼。
“多谢大姐姐,大姐姐生得美,心又善,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我都告诉你们。”
薄薰弯腰摸了摸女童的发髻,想了想,道:“那问问你,齐家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有啊有啊!”女童一手一个糖葫芦挥舞得欢快,“听阿嬷说,齐家的公子要成亲了,而且,最近城中来了好多世家大族的人,也有好多像姐姐你们这样的外地人。”
薄薰微微颔首,将手里所有糖葫芦都递给女童,女童乐得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拿了三串,见实在拿不下便将薄薰的手推回去。
“不用了大姐姐,我有这些就够了,吃多了糖,回去阿嬷会打我的!”
“好好好,那剩下两串姐姐吃了啊!”薄薰说完,也不同她客气,一嘴一颗,在女童震惊地目光下三两下就吃完了一串。
“大姐姐,你好厉害啊!”
“嗯,我本来就厉害嘛!”薄薰神气地拍了拍手,见池鸢回头看她,赶忙将剩下一串吃完,与女童挥手告别。
和城东大大小小热闹坊市相比,城北无论是街道还是布局,都显得无比宽阔寂静。放眼望去,入目的皆是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的气派楼阁。
城北住的都是世家人,其中以齐氏府院最大最显眼。这齐家几乎不用找,只需站在一角屋檐,寻山腰线往上看,便可见彩色琉璃瓦在日光下闪出耀目光芒。
齐氏府院背靠栖霞山,面朝玄武湖,依山傍水,占据整个金陵风水最佳之地。正东,南北三道街道可直达府院正门,其中正南要道异常宽阔,可并行十辆马车。
主仆二人猫在一处屋檐观察了半个时辰,三条街道来来往往,香车华轿接连不断,全是去齐府拜访的人。许是婚期临近,府院正门前已有仆从开始布置红绸彩花,远远望去,其后宅院楼阁,皆是一片昏红之色。
“主人,这齐家公子结亲,怕是不少世家人都要来吧?若是如此,咱们就在他们结亲当日闹些动静,让他们齐家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哈哈哈哈,想想就好有趣。”
池鸢沉吟一会,摇头道:“还不确定是谁要成亲,你去抓个仆从来问问话。”
“哦,好的!”薄薰说完,转身就消失在屋檐之上。
不过半息,薄薰就提了一个小厮回来,但在屋檐上问话太招眼,便拖着他进到旁边一条小巷中。
小厮被薄薰施了咒,一脸浑噩,薄薰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你们齐府谁要成亲?”
“是,是二公子。”
“二公子是谁?”
“就,就是二公子啊。”
薄薰哼了哼,在池鸢面前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们二公子名讳是什么?”
“啊?二公子名讳……是齐屿。”
薄薰微微一怔,抬头与池鸢对视:“主人,居然是齐屿那小子!”
池鸢颔首道:“嗯,之前我就听闻齐屿没结亲,而且,他似乎对花眠有意。”
“主人,花眠是谁?”薄薰问完之后又摇摇头,“算了这不重要。”
可话说完,那小厮就顺着她的话回道:“花眠是花家的小姐,这次二公子是与崔家小姐成亲,花家小姐则为妾一并嫁入齐府。”
薄薰听了微微惊愕:“好家伙,一次娶俩,这齐屿倒是艳福不浅,不行,他这婚事,我必闹得他个鸡犬不宁!”
薄薰自顾自的说,却没注意池鸢微微蹙起的眉头。
“齐屿什么时候成亲?”池鸢突然问。
小厮呆怔一刻,显然术法效果下,他只对薄薰的话有反应。
“我主人问你呢,齐屿什么时候成亲?”
“二公子,五日后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