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开了一局棋,这回流光君执黑子,崔及洲上局惨败,四十八目时气数便已尽,这局虽是流光君先下,但不知是不是流光君故意让子的缘故,崔及洲竟能与流光君对上八十目之多。
“崔郎棋艺不错。”
“流光君谬赞,及洲惭愧。”
流光君抬眸看了他一眼,将手搭在案沿,候在一旁的空闻立刻会意,上前倒茶。
“崔郎在家中排行第二?”
“是。”
“这次迁宅江都,除了你这一脉,还有谁?”
崔及洲执棋的手微微顿住,他斟酌了一会,在黑子外围布局。
“回流光君,还有二伯父那一脉。”
流光君垂眸盯着棋局,视线余光却扫向身后的池鸢,这会池鸢已经将县志看完了,正斜靠着凭几,望着窗外的树影愣神。
流光君眸底闪过一丝笑,“你们崔家这次迁宅江都可是因为齐氏授的意?”
“百年前崔家便已退出七族之列,如今不过依附一方势力,安居一隅,不作他想。”
“为虎作伥,也算得是安居一隅么?”
崔及洲拈棋的指尖微微颤动,“叮”的一声,白玉棋子掉进了棋罐中,清脆的玉罄声将池鸢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崔家如今势微,有些事身不由已,也迫不得已。”崔及洲将掉落的棋子重新捡回来,落在黑子旁,“但崔家一直都是那个崔家,若流光君不弃,及洲愿为暗子,回报君意。”
“暗子……”流光君轻轻一笑,却让崔及洲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本君暗子无数,不差你一个,你觉得,以你如今的身份,够与本君讨论此事么?”
崔及洲低垂头,不敢再动:“及洲僭越,还请流光君恕罪。”
流光君视线落在崔及洲身上,神情淡漠:“崔郎不必如此谨慎,本君请你来此的含义,你可明白?”
崔及洲神色微怔,思虑半刻才道:“多谢流光君提点,及洲明白了。”
流光君唇角扯开一丝微笑:“好,若你明白,那便继续落子。”
“是。”崔及洲从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正待落时,却发现整盘棋局,不知何时已被流光君占尽上风,无论他落到哪一处,黑子也吃定白子了。
崔及洲额上沁出一滴冷汗,斟酌间,决定打乱自己之前所有的布局,不破不立,以死而生。
流光君看着崔及洲落下的那枚白子,脸上笑意浮现,“崔郎好魄力。”
“多谢流光君夸奖。”
尽管崔及洲如何补救,但败局已定,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胜不了流光君,第二局还是崔及洲败。
棋局一共三场,无论输赢,最后一局崔及洲极力表现自己,勉强撑过几轮围剿,即便如此,也让流光君高看了他一眼。
“君之棋艺,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及洲今日有幸受教,已无憾。”崔及洲说着起身向流光君施礼。
“嗯,你且去吧。”
“是。”崔及洲俯身跟着空闻退下,不敢抬头寻看,直到出了听潮阁,见池鸢没有跟出来,崔及洲摇头失笑一阵,提步便外园外去。
池鸢本来是想追着崔及洲出去的,但刚起身,衣裙就被流光君拽住。
“站住,你要上哪去?”
“去找崔及洲呀。”
“你找他作甚?”
“找他叙叙旧,顺便出去看看。”
池鸢扯回衣袖,正欲起身,流光君便转身压来,“找他叙旧?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有何叙旧之处?”
池鸢撑着身子一步步往后退,别开脸,不敢与流光君对视。
流光君眉梢一挑,直接扣住池鸢的手臂,将她拽回来:“还是说,见他不过是你的借口,借此想离开我,跑出去才是真?”
池鸢回眸瞅了他一眼,语气心虚到不行:“没有,我真没那样想,我,我就想出去透透气……我保证不离你太远,你也随时可以派空闻来找我。”
流光君眸含笑意,静静睨着池鸢:“当真?”
见他松口,池鸢乖巧点头:“嗯,很真。”
如此可爱模样,流光君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池鸢,记得早些回来。”
初夏的晌午,日头晒人,池鸢倚在一棵大树上纳凉,身前就是太清园的墙檐,身后则是四通八达的曲径小道。
“主人,自从流光君来了,我才知道太熙园中原来有这么多人。”薄薰坐在池鸢脚步,摇摆着双腿,绕有兴趣的看着树底下的人群。
在离太清园数十长丈的花园树林中,挤满了来求见流光君的人,其中文人墨客居多,当然也不泛一些世族子弟,之所以他们退到那么远的地方,是因为正门前站着十几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剑侍。
那群剑侍单单是站在原地,就给人一种可怕的肃杀之气,若是与其对上一眼,那冷酷无情的眼神,都能让人噩梦数日。
大家都挤在安全范围之内,谁都不敢逾越半步,除此之外,通往太清园的各条要道也都挤满人了,甚至让人无处落脚。
池鸢看了一会,觉得无趣,跃上树梢,往远处飞去,薄薰赶忙吃完私藏的最后一颗桃子,也跟了过去。
才拐过一道小溪,便到了池鸢之前躲雨的雅轩,想不到雅轩离太清园这般近。
此刻的听雨小轩已被各大世家贵女占据,大家围聚在轩内,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池鸢飞到檐上,寻了隐蔽位置偷听。
“宋扶风,都怪你,昨日晚宴,你若不上去,说不定姊妹们还有机会求见流光君,现在好了,我们就连太清园的门都不能靠近,拜帖都被拒收了!”
“就是就是,宋扶风,你逞什么能,平日爱出风头也就算了,重要场合也如此拎不清。”
“哎呀,大家都别吵了,昨夜又不止扶风上去了,王家的姑娘也上去了,你们怎么不说她?”
轩内沉静片刻,之后的争吵更是要将屋顶都掀翻。
“是呀,为何只说扶风妹妹,却不敢得罪王家人?”
“说什么呢,约素姐姐可比宋扶风得体许多,若不是她起的头,约素姐姐说不定还有机会。”
“是呢,至少约素姐姐能与流光君多说上一句话,你们在看她宋扶风,话才说出口,就被流光拒绝,哼,真是可怜。”
在所有人都挤兑宋扶风的时候,只有柳水秀站出来帮她说话。
“好了,大家都别说了,难道你们不知流光君的规矩吗?他素来不接见女眷,你们怪扶风有什么用?哼,也不知道是谁,昨夜有机会不敢上去,如今后悔,却把罪责全都怪在扶风身上,你们好意思吗?”
“柳水秀,你还有脸说,你以为你做过的事就很光彩吗?”
柳水秀懒得反驳,拽着宋扶风直出雅轩,“走,此地乌烟瘴气,我们不与她们同流合污!”
“你,柳水秀,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我们以后走着瞧!”
薄薰探头往檐下看去,与池鸢道:“主人,齐霜和王知希她们都不在呢。”
“嗯。”
“这个齐霜真是计谋高明。”
“何以见得?”
“她明知来此是见不到流光君的,便故作矜持,在自己园子待着,由这群蠢女人出头吵闹,如此才更能衬得她与众不同。”
“王约素也没来,那她也是手段高明咯?”
薄薰想了想,道:“主人昨日与我说了宴上事,王约素和齐霜一对比,明显是后者更沉得住气,而且这个齐霜一面与琅琊纠缠不清,一面又惦记流光君,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她的,这凡间男子左拥右抱,想不到女子也可以朝秦慕楚。”
池鸢听言忍不住笑道:“你这想法倒是有趣,说来你是山君草,雌雄同株,不知你更倾向哪一种性别?”
薄薰双眸一震,碧绿的大眼都瞪圆了,她爬到池鸢身边,认真思考了一下:“主人,跟在您身边,当然是女子身更方便。”
“哦,这般说,你更喜欢男儿身?”
薄薰目光闪躲,“没,没有,薄薰从未想过……”
池鸢笑望着薄薰:“到底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想?”
薄薰低咳一声,说话开始吞吞吐吐:“我……我不敢,我若是男儿身,主人肯定不要我了,所以,薄薰可以永远女子身,这样也能永远陪在主人身边。”
“那你现在能化出男儿身吗?”池鸢随口问道。
薄薰顺着话回答:“不行,四百年化形一次,所以还需四百年。”说完这话薄薰就后悔捂嘴,缩着脑袋可怜兮兮的看着池鸢。
“哦,原来如此,还要四百年呀。”池鸢诈出薄薰的话,也没在意,四百年太远,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事。
忽然,池鸢在林中看到了什么,动身飞下,薄薰愣了一刻,赶忙跟上。
陈曦和吴年年带着一众仆婢正在花丛里扑蝴蝶,直到池鸢和薄薰靠近,那群被追逐的蝴蝶突然转了方向,一窝蜂的向主仆二人涌去。
“池姐姐!”吴年年看到池鸢,惊喜万分。
“池姑娘。”陈曦面对池鸢,神情微微羞赧,她挥退左右,同吴年年一起走到池鸢面前见礼,“池姑娘,你怎么来了?”
“见你们在此处扑蝶,便来凑凑热闹,怎么,不欢迎我?”池鸢挥袖散去蝴蝶,笑着道。
“没没有,池姐姐愿意和我们玩,我们高兴还来不得呢!”吴年年咧嘴一笑,熟稔地搭上池鸢的手,随后又自然的将头依上去,俨然一副姐妹情深模样。
此景让薄薰瞧得眼热,她挤开吴年年,小声呵斥道:“哪来的野丫头,我家主人也是你能随意碰的吗!”
吴年年抵不过薄薰的力气,被挤开时一脸委屈,当见到薄薰模样,顿然稀奇道:“哇,姐姐,你模样真是奇特呀,这头发怎么是绿色的,我可以摸摸吗?”
薄薰拍开吴年年的手,冷着脸道:“没大没小,叫我姐姐,你辈分还差太多呢!”
吴年年嬉笑一声,也不管薄薰说什么,直接扑上去,拽住她的头发,薄薰被吴年年缠得无奈,直接飞上树,对着她瞪眼吐舌头。
“哈哈哈,姐姐真好玩,池姐姐,这位小姐姐叫你主人,她是你的仆人吗,叫什么名字?”吴年年又贴回池鸢身边。
薄薰怒瞪着她道:“喂,野丫头,我叫薄薰,你放开我家主人!”
“不放不放,我喜欢池姐姐,才不放呢!”吴年年也跟薄薰拗上来了,两人隔空对做着鬼脸。
陈曦站在一边笑看着,察觉池鸢目光转来,微微俯首,一脸羞怯。
池鸢好奇看着她,从刚才开始,陈曦每每面对她,脸就红得厉害,池鸢心中纳闷,伸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唇角。
陈曦被池鸢盯得脸更红,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住,转过脸道:“池池姑娘……你……”
陈曦说话声音太小,还没说完,池鸢便道:“你们两个到这里来,也是寻机会求见流光君吗?”
正与薄薰斗鬼脸的吴年年闻言一顿,回头道:“池姐姐,我们是来看热闹的,昨晚夜宴,我和曦姐姐都看到了,流光君和池姐姐真是般配得让人羡慕!”
“哦,原来你们不是来见流光君的?”
“不瞒池姐姐,年年确实想见一见流光君,但池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的好奇,昨晚,宴会高台都被屏风挡着,有些看得不真切。”
陈曦清咳一声:“胡说什么呢,流光君是你相见就能见的人,池姑娘,你不要听年年瞎说,就她这胆怯的性子,怕是还没见到流光君,就要吓得跪地不起了。”
吴年年听言有些不服气:“才不会呢,流光君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我为何要怕成那样?”
陈曦笑着摇头:“当你见到就知道了。”
吴年年小声嘀咕道:“那也要见到才行呀,现在这园中,除了池姐姐,怕是没有哪位女眷能见到他了。”
池鸢默默听着两人的话,不禁好奇道:“流光君到底有何魅力,为何你们都想见他?”
陈曦神色讶然,吴年年口直心快:“因为他是名满天下的流光君呀,无论是学识才情,亦或是容貌,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比。”
陈曦瞥了吴年年一眼,“你忘了,云家还有一个折芳君可与之相比。”
“折芳君?”吴年年听了直摇头,“折芳君太神秘,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人能见到他,关于他的传言更是少之又少,如此虚无缥缈的人,我都不相信是真的。”
池鸢怔了怔,伸手摸上眉心的桃花金印,薄薰瞧见自家主人忧心忡忡的模样,赶忙跳下树,挤开吴年年,关切地传音道:“主人,您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
陈曦察觉池鸢的异样,也不与吴年年争辩,上前道:“池姑娘,你若身子不适,不如回去歇着吧?”
吴年年听了也是一脸焦急:“池姐姐不舒服了?池姐姐,你没事吧,我送你回太清园!”
池鸢轻轻抬袖:“没事,不必担心我,你们想见流光君,此事好办,不如随我去太清园,至于能不能见到他,那就全看运气了。”
陈曦怔了怔,赶忙道:“没事的池姑娘,吴年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去,我去!”吴年年直接挣脱陈曦的手,蹦跳着跑到池鸢面前,握着她的手,一口一句池姐姐,唤得格外亲热。
“那好,一起吧。”池鸢看了陈曦一眼,提步往太熙园而去。
陈曦心中颇为无奈,但又放心不下吴年年一个人,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靠近太清园,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当见来人是池鸢后,纷纷退避两侧,给她让出路来,待她们走过,又立即围聚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雅轩中的世家女得了消息,催使几个丫鬟跑来盯梢,实则是想看陈曦她们的笑话。
一行人走到太清园前,白衣剑侍齐齐躬身对池鸢行礼,吴年年见到这架势,心中微微发怵,激动的心也瞬间冷了下来,她低垂头,拽着陈曦的衣袖不敢松手。
见池鸢带着陈曦两个女眷入内,剑侍并未阻拦,园外围聚而来看热闹的人,见到这一幕,羡慕得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一起进去。
池鸢将她们带到湖边的小花园中,那里开满了山茶花,风景宜人,还能看到远处的听潮阁。
池鸢懒懒地靠在竹椅上,一如之前那般姿势,望着湖景出神,薄薰摆开竹凳招呼陈曦和吴年年,稍许,就有婢女送来果子和酒水。
薄薰见了,偷偷传音道:“主人,怕是流光君已经知道您将她们请进来了呢。”
池鸢垂眸回道:“进门之前就大概知道了,离得这般近,我做什么,他岂会不知?”
薄薰捂嘴一笑:“主人,听说流光君有不见女客的规矩,却独独愿意为您破这先例。”
“你想说什么?”池鸢转眸扫去。
薄薰立马扭头,忍笑道:“没,没什么。”
忽然,薄薰似看到什么,一下站起身,“主人,您瞧,那边怎么多了一架秋千?”
池鸢抬眸顺着薄薰手指的方向看去,合欢树下果然还有一架秋千,秋千后面的石台上还放着几只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