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空前盛大的宴会一共持续七日,地点就在瑶湖西侧的一处隐蔽水岸,此处是一位富商的私家园林,占地面积极大,其中亭台楼阁,假山溪流应有尽有,园内布置装饰也极尽奢华,每年一度的酒会皆由此人承办。
关于这位富商的来历背景,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七族之人,还有的说他是皇亲国戚,如此猜度也是每年会有的独特话题,虽是年年如此,但此人从未在宴会上露面,一切事宜皆由园中管事仆人代理。
此人私宅恰与流光君的水榭隔水相望,池鸢跟着书生队列赶到后,发现四周景致颇为眼熟,抬头一瞧,远处巍峨高耸的几座华丽建筑,不正是暮星阁。
这处私宅名为太熙园,共有四处大门,对应四处方位的园林,其中东园和西园才对外开放,从东门进入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族之人,西门则是那些寒门子弟和散客书生的入口,南门和北门常年关闭,除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不然谁的面子都不给,但从两处园子门前的荒草落叶便可凭断,这两道门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也代表这年年开设的宴会,从未有声名远播的大人物莅临。
来此途中,池鸢常听见那群书生谈论流光君,说因为流光君要莅临太熙园,那从未露面过的园主,和从开放过的南北园林,终于可以在此次的宴会中见识其庐山真面目。
西园门外,被前来赴宴的书生学子围得水泄不通,入园方法只有两个,其一是太熙园发出的请柬,其二便是有文学大能的引荐信,再不济,可以在园前小厮的带领下,行到角门处的书房,提笔作诗或留下墨宝,若能得管事青睐,也可入园。
池鸢独身一人来此,既无引荐信,又无名帖,更不会作诗画画,大门肯定是进不去的,想进去只能走特殊通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偏僻地,正欲飞上去,未料,花藤爬满的墙头上突然露出一个脑袋。
池鸢跃上枝头,好奇打量那书生模样的男子。
此人着一身破旧麻衣,几处都打着布丁,他拽着花藤,费劲地往一丈多高的墙檐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一半,足下打滑,直接从墙头狠狠跌落,吃了一嘴泥。
池鸢就坐在树上看戏,见人摔下,忍不住笑出声。
书生听见笑声,匆忙爬起身,四处寻望,寻不见人,遂拍了身上的泥,继续爬墙。这一次,书生有了经验,很快就爬到之前的位置,奈何院墙实在太高,书生体弱,后继无力,手刚搭上瓦檐,身子就开始摇摇欲坠。
紧要关头,池鸢飞身跃去,提起书生的后衣领,拽着他飞到西园里,书生刚站稳脚跟,就转身去寻,然而,留给他的就只有一道飘然而去的白色身影。
身在西园,才知这园林占地之大,近处花草葱蓉,一步一景,远处山林溪流,鸟兽奇鸣,一派生机盎然。华丽的楼阁就藏在这美景之中,但每一处屋舍都相隔甚远,仿佛这些楼舍只为周围景致作点缀而存在。
由于今日只是开放的第一日,好多屋舍都空置,池鸢四处闲逛,终于找到一处有人的地方,她是被林间琴音吸引来的,原以为山林中只有鸟兽,不想除了人之外,还有几座雅致的竹院。
林间树下有几条羊肠小道,小道尽头是座凉亭,凉亭周围交错环绕几条溪流,溪流中游鱼成群,正争相追逐被风吹下来的野果。溪流边围坐七个衣着朴素的男子,他们捧着酒盏,谈笑交流间,以周围风貌作诗题字。
池鸢足踏一截绿枝,藏在树影间,静静聆听亭中人泠泠奏响的七弦琴。正入神时,忽闻林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随后便见一队人风风火火地从小道走来,那身后的主人家还没过来,走在前头的小厮就开始甩着鞭子驱赶溪流边的七名男子。
“滚滚,快滚!哪来的野小子,我家少爷的地盘也是你们敢抢占的?”
弹琴的男子起身道:“敢问这位小哥,这西园之地向来都是先来者优居,更何况这竹院无名无姓,何时又成了你家少爷的地盘?”
小厮抬起鞭子,指着男子的脸道:“嘿,你这不长眼的刁民,你可知我家少爷姓甚名谁,告诉你,他可是菰城李氏的人,那菰城县的县老爷就是我家少爷的伯父!”
弹琴男子正待说话,身旁的男子便道:“县老爷又如何?县老爷的人就敢明目张胆的横行霸道,抢……”不等他话说完,小厮直接给了他一鞭,直打得男子闷哼一声,袖口破裂,手臂开始渗血。
顿时,周围几名男子全都围聚过来,一边查看伤势,一边指责小厮:“你这走狗,怎敢下如何狠手?”
小厮听言面露凶相,手中鞭子甩得嗡嗡作响:“打你怎么了,便是打死你们几个,官府也不会来管!”
“你!”有人还想与他据理力争,弹琴男子赶忙上前拦住:“好了好了,大家都别说了,出门在外,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男子说罢,转身向小厮拱手道:“这位小哥,既是你家少爷想要此地,那我等让出来便是,但前提是,你必须向卫采道歉!”
“道歉?凭什么道歉,这苦头分明是他自找,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当面诋毁少爷!”小厮说完,瞧见自家少爷来了,赶忙让开路,将这几名男子的无礼行径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听。
李元听完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挥了挥手,“这点小事还要来麻烦本少爷,此事你随意处理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竹院而去。
小厮待李元走后,挥动鞭子,指使护卫开始赶人:“听见没有,我家少爷宽宏大量,愿意放你们一马,听见的还不快滚!”
与他对峙的七名男子互相看了看,在弹琴男子的眼色中,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小厮见此,颇为得意地晃动手里的鞭子,指着他们七人骂道:“哼,一群穷酸货,读的穷酸书,还自视清高呢,没有家世做底,到头来一样狗屁不是!”
“你说什么!”本来要走的七人,气得折了回来,势必要让这狗仗人势的嘴碎小厮赔礼道歉。
“你快道歉,你不道歉,我就同西园管事说你仗势欺人,将你们都赶出去!”
小厮听了哈哈大笑:“好呀,你去告状吧,看他会是将谁赶出去。”
见他们气得脸红脖子粗,小厮继续嘲讽道:“哼,我家少爷的姥爷可是润州刘氏的人,提及刘氏,你们可能不明白,那好,金陵齐氏你们总该听过吧,那齐氏与刘氏向来交好,想告状,也不掂量掂量你们是什么身份,而我们少爷又是什么身份!”
“齐氏……”抱琴男子神色顿变,拉着身边的人道:“这人惹不起,快走吧。”其他几人不知这其中厉害,还想与小厮争一争,但小厮早就没了耐心,扬起鞭子,喝令护卫将他们拿下。
就在护卫动手之时,林间突起一阵怪风,接着那名护卫就僵在原地,宛如雕塑。提鞭小厮诧异道:“还愣着作什么,快动手啊!”小厮话刚说完,持鞭子的手猛地一下剧痛难忍,痛得他直扔了鞭子,捂手在原地哀嚎跳脚。
如此场面,让七名男子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厮又发的什么疯。
“谁,是谁,鬼鬼祟祟,敢在背后伤人!”小厮缓了痛,捡起鞭子,四下张望。七名男子也跟着好奇四下张望。
“只许你胡乱伤人,就不许我胡乱伤你了?狗腿子倒是威风的很,喜欢玩鞭子,好呀,我也喜欢拿鞭子打人!”池鸢声音回荡在树林中,任凭小厮四处张望都寻不到她藏身之处。
小厮听出池鸢是女子音色,扯开嗓子喝道:“你,你你,你这小女子,你究竟是谁,你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定让少爷抓了你,剥光你的衣服,游街示众!”
“哦?游街示众,这主意不错!”池鸢话音一落,小厮手里的鞭子就突然脱手飞出,在空中环绕一圈后,随即开始快速旋转,其余人见状立马惊吓退开,只闻那鞭子甩得呼呼作响,追逐小厮而去。
“啊!啊!”霎时,林中响起小厮哭天喊地的惨叫声,如此动静,直把竹院里的李元惊动了,赶忙带着两个护卫出来查看。
池鸢将那狺狺狂吠的小厮打得满地翻滚,一身血水都浸透了布衣,李元见到这副惨状,先是一惊,随即派出护卫在林中寻找凶手,要知道,他这位小厮可是一位武道行家,仗着李家权势在菰城嚣张跋扈惯了,哪知第一次带出来就被人拔了尖。
李元看到半空悬浮挥动的鞭子,好奇走近,翻滚在地上的小厮见了,立马惊声喝叫:“啊,啊,少,少爷,啊,您,别过来,啊啊啊!”
见小厮还有说话的力气,池鸢御力催使鞭子,挥得更加猛烈:“哼,底子倒是不错,居然能扛这么久,喂,那边几个瞧热闹的,既然得救,为何还不走?”
溪流边的七名男子这才懵然回过神,趁李元还没反应之前逃出树林。
李元听到池鸢的声音,心中诧异,没想到这不露面的高手竟是一位女子,可她下手也太狠了,从头到尾那鞭子就没停下过,直打得地上那小厮衣衫撕裂,皮肉翻出,深可见骨。
“这,这位姑娘,小厮无状,得罪之处还望手下留情,若您放过他,我愿奉上白银千两,以作赔礼。”
这番话看似主仆情深,然而李元却并非心疼下人,而是培养一个武道行家的贴身小厮颇为费时费力,再说了,只是一千两白银,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而言,同扔出一个铜板也没什么区别。
“白银千两?哼,我才不要,得罪我的人不仅是他,还有你,但凡是齐家的走狗,我见一个打一个!”
李元听了腿差点吓软了,他慌忙跑进竹院,招来护卫将自己围住,“姑,姑娘,我并非是齐家走狗,我叫李元,是菰城李家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李元说完,心中止不住惊讶,什么叫齐家走狗,这女子莫非是齐家得罪过的江湖高人?他李家确实同齐氏有那么一丝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若说有关系,还真不一定有,他们李家确实是想搭上齐家这艘大船,可齐家人也看不上他们小小的李氏呀。
“哦,你叫李元?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今日就杀一人,下回若见了,再杀你!”直到池鸢走远,留下的声音却回荡在林中久久不散。
李元看着草地上没了生息的小厮,心中害怕至极,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身边的另一个小厮见状,忙上前安慰:“少爷,少爷您没事吧?少爷别怕,小的这就去张贴告示,悬赏千两请江湖高手来坐镇。”
李元听了这句话脸色好了些,他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身,低头思量一会,询问道:“胡茗这次可赴宴?”
“您说江都知府的胡茗公子?这,这大概是会来的吧……听说这次的宴会,流光君会莅临,此消息出后,无论是世族,还是其他势力,离得近都往江都这边赶呢!”
李元缓了口气道:“那好,寻人去求见胡茗,若他没来,写信送到知府,就说菰城李元有急事相求。”
池鸢离了山林,往别处游看,可西园太大,其中园林极多,走着走着便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路,却发现是临近西园大门的那一片,这下好了,绕了半天又给绕了回来。
午后日头毒辣,池鸢停在一处树上歇脚,她依着枝头靠躺,眯眼打量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视线朦胧间,忽闻树底有极轻的脚步声,池鸢侧身瞧去,竟是之前那爬墙进来的书生,他背着书笈一边走一边抹汗,直到走到池鸢歇息的树下,便停下来,寻了块石头坐着看书。
池鸢静静看着他书里的字,然而总有看不到的东西,正苦恼时,没想到这小子还低声念了起来,池鸢撑手坐起身,忽地,一片落叶从她身侧滑落,正中书生手里的书。
书生拾起树叶,正要抬头寻看,林中小道尽头却走来几个人,书生见到其中一人,神色一喜,立马起身相迎:“林夫子!”
林夫子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见到从树丛冲出来的书生,神色微惊,随后笑着打量:“你是……”
不待书生回答,林夫子身后的一位学子就抢话道:“秦护,你怎么在这!先生,他叫秦护,是我们那条街上有名的破落户,他家饭都吃不起,还到处借钱读书,瞧瞧,竟穿着这一身破衣就敢来参加宴会。”
另一名学子跟着笑道:“喂,张宜,这宴会可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你说他是破落户,怎的,这宴会还能请他不成?”
张宜经他提及,恍然大悟,指着秦护道:“说,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名帖混进来的!”
被人如此污蔑指责,秦护神色依然从容不迫,他先是向林夫子行礼道上名姓,随后才拱手与两位学子回道:“小生自是从大门进来的,西园规矩,即便没有名帖,也可作诗题字进来。”
张宜冷哼一声:“哈?你若有这个才能,当年早就考进学院了,哪还会为了凑齐学费四处借钱。”张宜说罢瞧见秦护抱在怀里的书笈,不由分说,直接上前蛮横抢了过来,“哟,倒是有钱买书了,来来,借我看看,你都买了什么好书。”
被抢了书的秦护脸色顿变,急道:“张宜,我没偷没抢,你为何抢我的书?”
张宜无赖道:“抢?我哪抢了,我不过借过来看看而已。”
林夫子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似极为欣赏秦护的举止品性,好几次都在偷偷观察他,但作为先生,座下学子如此无礼张狂的行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制止的想法,究其缘因无非两种,要么是二人背景不凡得罪不起,要么就是家底丰厚不好得罪。
秦护见张宜如此无赖,也不同他客气,扑上去想抢回自己的书,哪知张宜就是故意激他上钩,在他抓住之时,假装来回拉扯几下,随后趁他不注意,偷偷使力,只闻,哗的一声,一本崭新的书卷就在两人争执间碎成了好几截。
秦护怔在原地,看着掉落的残破书页,眼里的光慢慢沉了下去。
林夫子看见张宜故意撕书,心中也是有气,但他面上不显,不动神色继续观察秦护。
始作俑者张宜还在耍无赖:“秦护,这可不能怪我,这分明都是你的错,是你上来与我抢的,你若不抢,书也不会被撕坏,再说了,我不过说与你借几日,怎的这般小气!”
秦护沉默中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纸一片片捡起来,而后,在三人注视中,抱着书笈头也不回的往林中深处而去。
张宜看着秦护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朝另一位学子偷偷打了个眼色,随后,两人一同向林夫子行礼告退,追着秦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