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卧房内静得落针可闻,淡淡暗香从三足香炉中升起,绕着画粱纱帐弥漫荡开,一片昏沉之中,似有一丝缱绻之意在萦绕。
松绿的床帐被池鸢胡乱挂起,她拿着一只蘸了墨的狼毫,伏在流光君的榻前,对着他的眉眼开始轻轻描画,画到尽兴处,还忍不住捂嘴偷笑。
池鸢在流光君额角画了一朵铃兰,停笔后,她托颌观赏,只见流光君原本清冷绝世的容颜,因她平添的这一笔,倒显出一分妖娆之色,她欣赏了一会,还嫌不够,继续落笔,点着细长的笔锋,慢慢扫向他眉眼。
许是动作太大,惊扰到睡梦中的流光君,他双睫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眉峰也微微皱起,池鸢惊得赶忙提笔,但见他未有清醒之意,又抱着侥幸之心继续描画。
然而,当池鸢认真勾勒他眉角的花纹时,却不察那双洞察一切的清湛眼眸倏然睁开,静静端视着几乎快要扑进他胸口的池鸢。
池鸢察觉异样,转眸一瞥,恰好撞进他深邃又温柔的眼眸中,那一刻,平静的心再次躁动起来,池鸢怔然一瞬,极快抚定心神,不着痕迹地退出床榻,冲他清清笑道:“郗子恒,你醒啦?”
流光君黛眉轻蹙,似不悦池鸢离开的举动,他眸光沉了沉,撑手靠坐在床头,深蓝丝缎里衣随他不经意间的动作滑落,露出白玉一般光泽耀眼的肩头,他似未察觉,就任衣襟半敞着,说话的语调又低沉又暗哑。
“离那么远作甚,过来,与我说说,你在我脸上都画了些什么。”
池鸢赶忙将狼毫藏于身后,装作若无其事:“什么画?我没有,我,我刚才只是借你的笔写字呢……我保证,绝对什么坏事都没干。”
欲盖彰弥……流光君黛眉舒展,眸中笑意惑人:“当真?”
池鸢语气不稳:“自然当真,你,你什么时候醒的?”说话间,还不忘去看他眉角的花,也许是那墨花的作用,也许是她心虚作祟,不知怎的,才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挪开。
流光君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微微俯首,抬手轻抚眉眼:“被你笑声吵醒的,真是笨蛋,想作弄人却沉不住气。”
“我,我笑得有那么大声?”池鸢有些不信,她明明就没笑出声,而且她还捂住嘴了,他怎么可能听得见,除非他早就醒了……“你,你分明在装睡!你是不是早就醒了?”池鸢终于醒悟,好呀,这个流光君,居然故意作弄她。
“还不算笨。”流光君低笑着掀开被褥,伸出修长双腿,披着松松垮垮的丝缎里衣,扶着床柱起身,池鸢也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后退,流光君默默看着也不说话,突然,他转头瞥向帘后暗门一角,守在那的薄薰瞬间感应他扫来的视线,身子一僵,轻轻挪步向外而去。
见薄薰这般识时务,流光君眉梢一展,抬步就向池鸢走去。见流光君朝自己走来,池鸢后退的步子逐渐慌乱,“你,你站住,你别过来!”
流光君哪会听她的话,脚步一抬,瞬间就来到池鸢身前,池鸢不察他这般快的身手,惊讶之中,迅速出手点中了流光君的穴道,将他定在原地。
“你……”流光君微微惊讶,脸上浮出一丝清冷的笑,配上他眉角的墨花,勾得池鸢都舍不得移眼,“事到如今你还躲什么?我们抱也抱了,看也看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池鸢被这露骨的话说得耳梢生红,“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我才没怕呢!我都喊你站住了,是你自己不听,那就怪不得我了。”
流光君低眉看着池鸢,眸色转暖,“池鸢……乖,快帮我解开穴道。”
池鸢扭过脸,哼声道:“不要,若是解开还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呢!”
流光君唇角轻勾:“哦,那且说说看,我会对你做什么事?”
“你!”池鸢噎了噎,气愤道:“我又不是你,哪知道你会对我做什么事!”
流光君低笑阵阵:“哦,既是不知,那你为何笃定,我会对你做什么事呢?”见池鸢被问得哑口无言,流光君继续道:“难道说,你心里一直想着盼着,我会对你做什么事吗?”
池鸢惊讶张嘴,愣愣地与流光君含笑的眼眸相对,她傻看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郗子恒,你好不要脸,哼,随你怎么说,反正这穴位我是不会解的,还有,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感谢你的招待,日后有缘再见吧。”
“有缘再见?”流光君眼里的柔光即刻冷了下去,语气也极力控制欲要喷出的汹涌情绪,“池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我是特意来向你告别的。”不知为何,看着流光君那一脸落寞神色,池鸢竟生了一丝心虚,还有一丝不忍,“你别不识好歹啊,换作旁人,我向来都是不告而别的。”
“是啊,面对旁人,你还能作出比这更无情无义的事来。”流光君眼里的光好似碎了,隐隐荡漾着如夜色一般冰凉的冷光。
那眼神池鸢不忍再看,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挪动步子在床角找到自己的鞋,穿好后头也不回的向暗门走去。
“池鸢!”流光君沉声喊住她,池鸢步伐顿了顿,还是继续向前迈进。
直到池鸢走远,再也察觉不到她气息,流光君才动身走向床榻,轻轻拉动床柱边的一根细线,稍许,空闻便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踏进了屋子。
“公子……”空闻早在门外与池鸢主仆告别过,原本他还想遣人送送,但都被池鸢无情推拒,看她的态度,空闻就觉得大事不妙,猜到定是池姑娘与公子又闹僵了。
流光君坐在榻前半句不言,眉眼清冷,一副淡漠神情,好似对什么事都不关心。
空闻见状,心里咯噔一声,直呼糟糕,他从小陪流光君一起长大,虽不知公子心里的想法,但还是能从神态行止,察觉出他的心境的变化,此刻的流光君,是最危险也是最可怕的时候,但凡做错一件事惹他不高兴,那后果完全无法想象,想至此,空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流光君目光落在床前的山水屏风上,似是想到了昨晚的事,他眸光冷意散去不少,然而,当目光扫到地上被池鸢随意扔弃的狼毫笔,才浮上眉梢的温色又迅速冷了下去,狼毫笔锋的黑墨将暗红地毯上的花纹糊了大半,一如他的心,也被她随意糟蹋得零碎一地。
“公子,您要起吗?”空闻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流光君顿然抬头,冷眼盯向空闻,空闻不敢与他对视,赶忙垂首,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她走了?”
空闻俯首道:“是的,公子,池姑娘与薄薰姑娘都走了,属下劝她们多住几日,也想派人送她们下山,但都被池姑娘婉拒了。”
流光君听言冷哼一声:“哼,她向来如此冷心,罢了,不必管她。”
空闻身子一晃,犹豫半会还是小心劝道:“公子,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流光君扫了他一眼,抬脚躺回榻上:“直言便是。”
“是……公子,恕属下多嘴,池姑娘应是对公子您有情的,只是可能……池姑娘身份特殊,再加上她神秘的来历,或许对待感情之事与常人不同,公子,好事多磨,您不要心急,属下相信,池姑娘终有一天能被公子感化,回心转意。”
流光君唇角挂起一丝淡笑,“空闻,你觉得本君急了吗?”
空闻顿时惶恐跪地:“没有,不敢,属下不敢妄自揣度公子的意思,属下也没有那个意思,一切都是空闻的猜测……还望公子恕罪。”
“此事本君自然不急,本君也不需要等她回头,等时机成熟,本君有的是办法让她回头,总该是逃不出本君的手掌心。”
一个时辰后,池鸢和薄薰已经站在沽南山脚下的官道上,此刻,天边云霞也被一片阴云覆盖,携卷滚滚雷光正往江都城这边涌来,眼看一场雷雨即将来到,官道上赶路的行人越来越少,反观主仆二人依然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不知道还以为在林中郊游。
一滴雨点正中薄薰脸颊,她抬首看着已经漫过天顶的雷云,咧嘴一笑:“主人,要下大雨了呢……”还不等池鸢回答,薄薰就挥动着衣袖,催动灵力幻化出一把用藤枝编织的雨伞,将池鸢和自己笼罩其中,“不过没事,我们有雨伞!”
薄薰将伞柄向池鸢方向稍稍倾斜,一簇簇细小的白花散着清香,在池鸢身侧绽放,薄薰喜滋滋的看着池鸢道:“主人,您瞧,我的灵力是不是比之前更强了一些?”
“好像是呢,不过,你……”池鸢话未说完,一道惊雷突然从云间窜出,正中离她们十步外的一株松树,訇然炸开的雷声震耳欲聋,刺目雷光闪得两人都睁不开眼,只闻“啪嗒”一声脆响,长约五丈的粗壮松树被炸雷劈成两截,树心处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历经大雨浇灌,反而愈燃愈烈。
“主人,这,这雷云好奇怪呢,好像是故意往咱们这边来的。”薄薰话音刚落,又一道刺目雷光从天而降,直直撞向薄薰幻化的藤伞上,当即,薄薰就感觉浑身发麻,一股子糊味伴着几丝黑烟从衣上飘出,低头一瞧,浑身衣裙已作焦炭,露出的手脚也被雷火炙烤成了黑色。
“咳咳……”薄薰喷出几口黑烟,身体才慢慢恢复知觉,“该死的贼老天,分明就是故意冲着我来的,哼!”
看到薄薰这副窘样,池鸢忍不住捧腹大笑,忽然,她额心印记一阵发烫,接着灵台中传来一道久违熟悉的声音。
“小池鸢,好久不见了,可有想我?”
池鸢神情一怔,放眼望去,四周山林皆被雨雾笼罩,这般说,她既没陷入幻境又没跌入梦中,而是云兮慕通过印记联系在同她说话。
“云兮慕,你……你闭关出来了?”池鸢灵台传音道。
“是呀。”云兮慕轻轻一叹,相隔千里,那一声轻叹好似贴在池鸢耳畔环绕,低沉的声线入骨酥魅,惊得她心跳莫名加速。
“小池鸢,你的机缘倒是好,究竟是从何处寻得如此灵气充沛的灵草?”
“晏观潮那得的,你不是见过他么?”
“晏观潮……”云兮慕沉吟片刻,“原来是山神大人,没想到小池鸢也遇见到了,果然,这注定的缘分躲是躲不开的,小池鸢,数月不见,你可寻到灵根线索?”
“未曾。”
“也是,天下之大,变化万千,时机未到,一切定数还未可知……小池鸢,且等我一些时日,待修复好护山大阵,我便来找你。”
池鸢心生诧异:“你,云兮慕,你来找我作甚?”
云兮慕听言低低笑着,那酥气魅人的声音听得池鸢耳朵都要化了,但两人灵台通过金印相连,她便是不想听都不行。
“怎么?不愿云某相陪,若是这样,那便可惜了,云某还想着帮你一起寻灵根,也许还能借着你的机缘,寻到解锁魂咒的灵药。”
灵根……池鸢有些动摇,云兮慕是这个世界唯一达到玄境的凡人,有他相助,渺茫的希望或许能出现一丝转机。
“好,你既愿意帮我,那我也帮你解锁魂咒。”
“小池鸢说的可是真的?不许反悔哦……”云兮慕含笑的语气似乎还掩藏着什么,只可惜池鸢并未听出来。
池鸢不察,肯定回答道:“当然是真的,这种互赢的事情为何要反悔,倒是你,只身出游,那云家的事怎么办?”
“云家?我何时管过云家的事了?濯雪如今修为可以护住大阵了,我出不出游也没什么区别,对了,小池鸢,我怎么觉得你身上似乎有一股子别的味道,闻着像是妖气。”
“妖气?”池鸢转眼看向薄薰,此刻她正着恼的用术法恢复自己的衣裙,丝毫未觉池鸢的异样。
“她不是妖怪,她是一株山君草,修得四百年才化成人形。”
“咦,四百年的山君草倒是少见,小池鸢,你的机缘比我想象得还有好,看来,你确实是云某命定的解咒人,好了,先说到这里,等下次见面,我们再抵足相谈,当然,云某也很期待再次与小池鸢见面……”
随着云兮慕的话音淡去,池鸢额上的金印灼热之感逐渐消失,她伸手探出伞外,接住那阵阵瓢泼大雨,心中却没有一丝实感,好似方才与云兮慕的一通谈话如同做梦一般。
“主人,主人?”薄薰出声喊住发怔的池鸢,池鸢猛然惊醒,回头去看,薄薰已经催使灵力重新幻化出一身衣裙,不过这次的衣裙较之前更加翠绿鲜亮,整个人跟个绿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主人,您怎么了?”见池鸢望着自己,薄薰有些疑惑,低头检查了好几遍,也没觉得身上哪里出错。
“没什么,走吧。”
雨越下越大,瑶湖畔停满了画舫,除开匆匆驶过的车马,路人行人屈指可数,主仆二人撑着一把花藤伞,慢慢走向回头客栈,朦胧雨雾中,似看见客栈门前站着一个人,淡青色的布衫几乎与山水融成一片。
“主人,是谢离呢!他居然知道我们回来了,还刻意等着。”薄薰第一时间察觉到谢离的气息。
池鸢也看清了那道身影,谢离能得知她的消息,她倒不意外,只是这般大雨,他为何要等着门前?
雨势很大,谢离就在客栈门檐下,也不撑伞,半边青衫任由雨水淋湿,雨水都顺着他的衣袖淌出,还未入夏,这风雨还很冰冷,但他浑然未觉,依然倔强伫立,直到在雨雾中看清池鸢的身影,脸上才露出笑容。
“罄月!”谢离走下台阶上前相迎,“罄月,……听说你被流光君请了去?”
“嗯,你等在这做什么,快进去吧,小心着凉。”池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谢离含笑应着,与她一起迈上台阶。
谢离面上笑得自然,但心中却是苦涩难当,他很清楚流光君这次大张旗鼓派出车架迎接池鸢的意思,他这是在向天下人宣告,也是向他们表态,他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他只想默默守候在池鸢身边,而流光君此举,也是间接在向他暗示。
“小谢离,你怎么了?”正当谢离忧思重重之时,薄薰扯住他的衣袖,笑着展示自己手里的花藤伞,“小谢离,你看我这把伞好看吗?”
“嗯,好看。”谢离敷衍了一句,将池鸢送回房间,转身就走。
薄薰纳闷的看着谢离的背影,“真是奇怪,方才还笑着迎接我们,怎么一转眼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主人,莫非他的钱袋被人抢走了?”
“你先进去等我。”池鸢说完就追着谢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