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271章 271.竹烟波月（六）

入夜后的落霞山宛如云中仙子披纱半卧，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临湖水榭绵延十里，几座栈桥前都停满了画舫轻舟，池鸢催动小船寻了最角落停驻，晚风徐徐，吹来一袖脂粉香。

池鸢绑好绳索，见阮青枝还不动，转身去扯他衣袖：“下船走了。”

阮青枝望着湖面倒影的灯火，眸光也随着湖波一起沉浮，他静了好一会，才深吸一口气，跟着池鸢上了栈桥。

仙纭阁前宾客如云，来者皆着锦衣华裳，在小厮仆从环伺之下簇拥入内。池鸢倚着墙角看了一会，趁人不备翻上墙檐，其后阮青枝紧跟而来，才站稳就被池鸢拽住手臂，“嘘，别动，底下有人。”

阮青枝低头一瞧，墙角处，一抹身影与黑暗融成一片，若不注意看还真没瞧出。

池鸢望着那守卫，直叹这仙纭阁守备严密，当初若不是阁主默许，她想逃出来还真不一定能成功。

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墙檐上走过，有惊无险的避开几处暗桩，等入了主道，借着人多，池鸢拉着阮青枝一跃飞上施雨楼最顶层，脚步刚落，阮青枝就急着挣开池鸢的手，倒不是嫌弃她，而是他紧张出了手汗，怕她会嫌弃自己。

池鸢看出他的窘迫，笑着安慰道：“放轻松，有我在，不会有人敢动你的。”

阮青枝局促地背过身去，拽着衣袖蹭掉手里的汗，“我……我能不进去么？”

池鸢绕到他身前：“你不进去，那你在这等着吗？这可不行，仙纭阁守卫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跟着我，肯定会被人发现。”

阮青枝轻叹一声，抬眸与池鸢对视：“好，我跟你进去。”这个决定像是用光了他所有勇气，刚提步就发现自己腿有些抖，池鸢似是察觉，笑着伸出手，阮青枝眼眸一怔，缓缓将手递过去。

池鸢的手很冰，跟雪一样凉沁，那种刺骨的冷让阮青枝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还没来得及感悟，只觉一个拽力，整个人就出现在半空中，阮青枝心跳加速，转头去看池鸢，然而眼前景象突然一晃，身子也跟着急速下坠，等视线清晰时，他已经出现在施雨楼的第五层了。

两人身体紧贴躲在石柱后，身前不远处有几名红衣卫正朝他们走过来，池鸢探出头瞧了几眼，确认方向后，拉着阮青枝向左侧的房间跑去。

一入门内，一股奇香就扑鼻而来，池鸢鼻子发痒，强忍一会，等门外人走过才将喷嚏打出。“什么味道，这么刺鼻？”

阮青枝摸黑站起身，他嗅觉不如池鸢灵敏，寻着气味摸到一个香炉，等凑近去闻，脸色顿变，这香气他太熟悉了，曾经去陪侍的人身上都带着这份香气，而当他知道这香气意味着什么时，已经太晚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袭来，阮青枝险些脱力坐到地上，他抖着手将炉盖揭开，里面香已燃尽，残留的淡淡香气好似毒药，熏得他双眸暗红一片，阮青枝身子一软，倚着香炉滑坐到地上。

池鸢听到动静走来，凑近一瞧，只见阮青枝脸色苍白，眉眼薰红，整个人也虚软得站不起身，池鸢伸手探他额头，烫手的温度让她颇觉意外。

池鸢转头看着香炉里的残香，这东西对她不起作用，但阮青枝却不小心中了招，池鸢摸上阮青枝的眼睛，施手打出一个清心诀，须臾，阮青枝眼眸终于清明了些许，他爬坐起身，苍白的脸色蓦然通红，他侧过身不敢看池鸢，池鸢却不知他怎么了，不依不饶的靠过去问：“怎么了？还有哪不舒服吗？”

阮青枝半垂头低咳一声，声音嘶哑得不行：“池……池姑娘，你，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马上就好。”

池鸢听了当真没管他，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怪异的房间，屋内垂着几缕轻纱，墙上还挂了几副香艳的春宫图，不过最抢眼的当属屋内正中摆着的大屏风，整整两面都绣着男女交叠的图案，即便屋子没点灯，借着屋外透进来的点点余光，其上闪烁的金线，已将那副画的轮廓若隐若现地勾勒了出来，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池鸢瞧了几眼，又见屏风后摆着一张大床，那娇嫩的红色让人一眼就想入菲菲，但池鸢可没想太多，她毫不客气地躺在上面，还感叹出声：“哇，这床好舒服啊。”

阮青枝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终于缓过神，起身道：“池姑娘，这床你不要随便躺。”

池鸢歪过头看他：“啊，为什么？”

对上池鸢清澈的双眸，阮青枝又闹了个脸红，他匆忙别开眼，低声道：“这上面不知躺过多少人，脏的很……”

池鸢没听懂他的意思，哼声反驳道：“躺过很多人就脏了？那客栈还睡过很多人呢，怎么没见你嫌弃？”

阮青枝怔了怔，有些无奈：“这与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总之你快起来。”见池鸢还不动，阮青枝提步就要过去拽她，但屋子太黑，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那块屏风，阮青枝回头一瞥，脸色更红，他心一横快速走过去，将池鸢从床上拽起来。

“我们出去吧，这屋子待着太闷。”阮青枝松开池鸢，就要从正门出去，才走一步就被池鸢扯住衣角，“别动，有人来了。”

话音一落，门外就走过两三名巡逻的红衣卫，只听他们道：“听说前院翻进了两个刺客，人抓到了吗？”

“没有，说是往这边来了，可是查了几遍都没发现人。”

“那可遭了，听说上头都发怒了，今日来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你们千万别出岔子！”

阮青枝听了心跟着一紧，这是已经发现他们了吗？正想着池鸢突然伸手拍上他的肩，“走吧，这里确实不能久留了。”

“那去哪？不是来找人的吗？”阮青枝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池鸢拽着从后窗翻了出去。

茫茫山色，一座宝塔直插云霄，与热闹繁华的施雨楼不同，此此不仅清幽僻静，甚至都不见一个守卫，两人迈过及膝的荒草慢慢朝宝塔靠近。

阮青枝抬头望着八层宝塔，之前在南风院，他每至深夜都会来竹林散步，而这座宝塔就一直存在他的视野当中，他曾好奇过，每当靠近时，总会被南风院的守卫发现，如今能有机会近前一观，更觉神秘，宝塔外沿看似荒僻，实则是闹中取静，反观整座塔身漆面如新，连张蛛丝都没有，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怪异。

夜风轻拂，吹得檐下铜铃叮叮作响，阮青枝跟着池鸢进了塔内，一路好奇一路观赏，直登了最顶层站在回廊上，被狂风吹得什么心思都没了。

阮青枝惊诧地看着远处的风景，在这高塔上，不仅能看尽仙纭阁半成景色，就连身后的南风竹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池鸢亦如当年，反坐回廊，双腿朝外，一摇一晃地摆着双腿，她看着远处的施雨楼，回头冲阮青枝笑：“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阮青枝依着廊柱站着，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池鸢无趣的转过头，盯着施雨楼看了一会，没发现什么熟悉的人，看来今夜王安是没来这里呢，池鸢想了想，站起身道：“王安不在，走吧，我们去南风院看一看。”

阮青枝心口一紧，还不容他拒绝，池鸢已经抓住他的手，纵身一跃，从塔顶跳了下去，下坠的一刻，阮青枝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池鸢御风的速度极快，便是带着一个人，一样可以随风而去，两人越过竹海，一路飞到阮青枝曾经住过的竹院。

此刻正是迎客的时间，所以院子里不可能有人，尽管知道没人，但阮青枝落脚的步伐还是很静，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没人，放心吧。”早在来之前池鸢就探查到这里无人了，她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看了一圈，才记起阮青枝当年住的房间。

阮青枝看着池鸢旁若无人的闯进去，想开口阻拦已是来不及，他走了一年，恐怕里面早就换了主人，贸然闯入别人的房间，他做不到池鸢那般坦然，并且，此地触景生情，他脚下似生了根，每走一步，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等阮青枝进了屋子，池鸢已经在里面坐了好一会了，见他进门，池鸢举起茶盏道：“来了，你快尝尝，这茶壶里居然装的是酒。”

阮青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接过池鸢递来的茶盏，还未细闻，那酒香就要醉人，他皱了眉头，心道，不该呀，南风院的人私底下可不许吃酒，若是发现必定重罚，更别说在房间里藏酒了，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阮青枝目光转向别处，这一看更是心惊不已，屋内陈设一如当年，甚至与他走时毫无分别，阮青枝挑帘步入内室，果然，妆台前那把匕首还在，只是上前血迹却被人抹去，床上被褥堆叠整齐，柜子里的衣服也没动过，虽是没住人，却是有人经常来打扫的迹象。

“找什么呢？”池鸢终于察觉阮青枝的异样。

阮青枝坐到榻上，低声道：“这屋子自我走后就没住人。”

“没住人？这屋子这么干净怎么会没住人？”池鸢话说一半终于回过味来，她看着阮青枝道：“你是说没住人，但却有人来打扫你的房间？”

阮青枝轻轻颔首：“应该是这样，方才进来，我也发现院子里的摆件也没太多变化，起初没有在意，直到进来才发现异常。”

池鸢疑惑道：“谁会这么做？”

“不知道。”阮青枝同样疑惑，究竟是谁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更何况，他来南风院只有一年，且并不与人深交，便是院中其他人，他也不喜欢和他们一块说话，究竟是谁会保留他的屋子，还在他屋内偷偷喝酒？

正待阮青枝深思之时，池鸢突然变了脸色，她拍了拍阮青枝的肩，随即冲出窗外，阮青枝微微诧异，刚一动身，就发现被池鸢点了穴位动弹不得。

屋外狂风大作，翻涌的竹林犹如浩瀚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池鸢持剑立在屋檐，端望着不远处站在竹枝上的人。

竹枝上的男子同样端望着池鸢，一身玄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负手而立，随着竹枝上下摇摆，但他身形极稳，浑身气势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让人不容忽视。

男子看了许久终于开口：“小姑娘，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池鸢眉眼一弯，冷声道：“你管我是谁，我来这里还要向你说明吗？”

月光如水，映照着男子清新俊逸的五官，他看着池鸢，眸光幽深，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雅气质。

“小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夜风呼啸，吹乱了池鸢半挽的长发，“我知道，这里是南风院。”

男子眸光一动，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就来到了池鸢站立的屋檐，他朝池鸢走近，当离池鸢五步之距，一柄闪着银霜的剑就指向他胸前。

男子低头看着那柄剑，眸光有异：“小姑娘，你这把剑倒是不错。”

池鸢唇角勾动了一下：“是不错，但你若再向前一步，就别怪刀剑无眼。”

男子听言低笑一阵：“小姑娘真是气势唬人，倘若我偏要靠近呢？”

“那就对不起了！”话音一落，池鸢直接动身出剑，男子脚步轻挪，瞬息就后退三丈，但随即一道银霜就朝他面门扫来，男子神色微微惊异，他侧身一躲，低声叹道：“小姑娘，好身手。”

池鸢哼了一声，翻身跃回，出剑更快，男子身法也妙，竟能在池鸢持续攻势下稳如泰山，甚至手都未动一下，当然池鸢也并未动真章，她在一点点试探男子的底线。

转眼，男子就要被池鸢逼出檐脊，此刻，男子也终于出手了，只见他袖风一扫，汹涌的掌势直接搅乱周围风向，池鸢剑身一震，银光流泻而出，两道无形的气波在空中交叠，霎时，山林竹海皆是震荡不已。

男子微微惊异，他看着池鸢，眉眼间笑意更甚，他继续出掌，将周围涌来的风势一齐打向池鸢，池鸢躲过几道暗藏的劲气，还没转正身，追击的掌风已经袭来，眼见避无可避，池鸢猛然回身，一剑扫去，这一剑直用了她三层功力，巨大的气波将周围竹叶携卷而起，翻涌的气浪以及明亮的银光剑气好似一场狂风暴雨，所经之地，狼藉一片。

男子被剑气刮到，衣袍破开了几个大洞，他毫不在意，反而笑得十分满足，“小姑娘，你这剑术真不错，你师父是谁？”

池鸢哪会理他，未免伤到屋内的阮青枝，直引着男子往竹海那边去。

两人在竹海上空打了一阵，男子终于支撑不住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拔剑的那一刻，男子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池鸢隐隐察觉也开始认真了。

纷飞的竹叶被四下飞溅的剑气削斩成末，竹海深处的竹子，都被砍秃了一片，男子越打越是心惊，他不知池鸢的上限在哪，任他如何出招，她都能接下，这等年纪这等功力简直闻所未闻。

池鸢同样吃惊，这男子的功力不在她之下，剑术也使得极为精妙，不过池鸢能看出，男子似乎还在遮掩什么，并未使出全力来对付她。

两人可以说是不相上下，池鸢便是动用溯月功也奈何不得他，但若使些别的小手段，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两人这一架打得极为畅快，男子后来的出招都有意在让着池鸢，他十分欣赏池鸢，已经被池鸢的剑术折服了，气氛到了这里，池鸢也不会真的与他打下去，两人同时停了手，分站两边枝头，对视的目光都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你不错，算是个对手。”池鸢称赞道。

男子听了笑了一阵：“小姑娘厉害，倾泽甘拜下风，对了，我叫温倾泽，小姑娘，你叫什么？”

“温倾泽？”池鸢想了想还是没听说过这名字，“我叫池鸢，你大抵是听过我名字的。”

温倾泽眉梢一扬，惊异道：“你叫池鸢？原来你就是池鸢，我就说嘛，能有如此本事的小姑娘可不多。”

“喂，温倾泽，你究竟是谁，为何一来这里就找我打架？”

温倾泽忍笑一声：“什么叫一来就找你打架，我只是路过，分明是小姑娘你……一见我就提着剑气势汹汹地冲出来。”

池鸢挑眉道：“你路过？此地如此偏僻，你为何路过？”

温倾泽无奈扶额：“呵……小姑娘，这里是我家，我不路过这里还能路过哪里？倒是你不请自来，还作出一副赶人模样。”

池鸢听言更是诧异：“你家，你家住南风院？你……你是这里的少年郎？”不该啊，他既是有这等本事，怎么可能做那些屈居人下之事。

温倾泽低叹一声，清了清嗓子：“那好小姑娘，你既知道此地是南风院，那南风院主你可知谁？”

池鸢下巴一抬，哼声道：“不知道！”

温倾泽眸色一转，笑着道：“一年前，仙纭阁主曾从我手里要过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阮青枝。”

池鸢终于惊悟，指着温倾泽道：“啊，原来你就是南风院的院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