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的马车出发后,池鸢便独自撑伞离开客栈,崔府的位置谢离与她说了,就在瑶湖西面的那一片宅邸中,西面湖畔与沽南山相接,而流光君的栖梧别院就座落在沽南山腰上。
云染天青色,清风伴雨眠,不知不觉中就湿了半身裳,池鸢抬起伞面,湖岸寥落冷清,三两人影皆融入墨染的山水画卷中。
突然,一片黛色闯入视野中,远远望去,好似起伏山线,重重叠叠,不知尽头。
宅邸门楼高大气派,正门处的镇宅石像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马,鲜红的地毯从石阶一直铺到院落深处,门前管家小仆迎来送往,宾客络绎不绝。
池鸢顺利潜进去后,才发现宅邸院落极多,树影飞檐一层接一层,院落仆从也是一簇跟着一簇,深宅大院不好寻人,但凭与薄薰之间的感应,池鸢倒也不至于迷路。
池鸢一连逛了好几个院子,最后落足在一株大树上,时近春末,青绿之间还剩几许枯萎的黄花,微风拂过,卷下一朵灿金黄花,一路飘向敞开的半扇格窗中。
窗前摆着一张书桌,泛黄纸页上染了一滩墨,墨迹后隐了几行字,而字迹的主人正看着纸页犯愁,直到那瓣残花飞落纸间,他才抬头望向窗外。
池鸢好奇打量几眼,只觉此人有些眼熟。而男子亦是往窗外看的,只不过树影稠密,花丛拥簇,他如何都不会发现树上有个人在打量他。
男子望着花树出了会神,随后轻叹一声,取了一叠纸重新书写。
池鸢视线移向一旁的书架,书架最上端摆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玩偶,但不难看出最外层的颜色是最近才抹上去的,池鸢多看了两眼,视线转回,男子已经写完半面纸页,最后落款的名字一下让她想起此人是谁,崔家,她早该想到的,崔及洲,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他。
“公子,公子!”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小仆,这小仆池鸢还有点印象,记得他好像叫谨心。
谨心站在门外行了一礼,而后疾步进来对崔及洲道:“公子,齐家二公子来了。”崔及洲听言没点反应,视线依然落在纸上,谨心喘了口气,又补了句:“同齐屿公子一起来的还有王安公子!”
这下崔及洲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眉峰微皱,不明白这两个混世祖为何来赴宴,他默想了一会,见谨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语气开始不耐:“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难道还要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不成?”
谨心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他像是很纠结,又像是在组织话语该如何说清:“公公子,不止他们两个,还有谢家的两位公子也来了,公子你也知道他们不对付,这才一见面,王家二公子就缠着谢家公子,说是要去比试骑射,其他世家弟子见了也要跟着去瞧热闹,可公子,马上就要开席了,比赛场地在后山,这一来一去,不就误了宴席时辰吗?”
崔及洲听完面色古怪,他回头道:“谢离来了?”
谨心一脸惊讶:“公子,您怎么知道是谢七公子的?”
崔及洲摇头失笑,谢离与王安不对付的事,世族之内传得人尽皆知,两人结下梁子不仅因为家族之争,还因为一个女人。崔及洲想罢,收笔拢袖,拾起一边的黄花端量,半天也不说话。
谨心有些意外:“公子,您不去看看吗?”
崔及洲眸光闪过一丝促狭笑意:“有什么好看的,崔家又不在七族之中,怎的,你以为小小崔家还能管得了王谢两家的事了?”崔及洲说着目光不由得看向窗外,他目视着西侧的沽南山,接着道:“能管这档事的人不愿来,不能管的偏偏汇聚一堂,也是……我们崔家早不在七族之列,势力也大不如前,如今只能委曲求全,甘居他人之下。”
崔及洲说着将写好的信笺递给谨心:“正好,彦公子到访江都,你将信送过去,切记,一定要亲手送到彦公子手中,其间想接手的人一概不可信。”
谨心重重应了声疾步退去,崔及洲透过格窗望着谨心离开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
池鸢在树上听了全程,之前谢离说过崔家也曾是七族之一,还说崔家依附齐家,但眼下,崔及洲明显与秋玉彦有来往,个中缘由池鸢也不愿深想,见崔及洲换了身外衫出了门,池鸢也挪身跟在后面。
去主院的路上仆从丫鬟更是数不胜数,一见崔及洲纷纷退避两旁。还没进院子,就听到王安齐屿两人得意的笑声,崔及洲神色一动,挥退门前的小厮,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
主院西侧有一方水塘,水塘连着后院小湖,里面湖水来自瑶湖。此时,风停雨住,整个院子的宾客都聚在水塘边的廊桥上,八角亭中更是挤满了围观的人。假山石后有一处开阔平台,此刻,谢离,王安,以及齐屿三人皆正坐在石凳上垂钓。
如此场面让崔及洲有些诧异,不是说王安逼着谢离去后山比试骑射吗,怎么他们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钓鱼了?
崔及洲招了一个小厮,问过后才知是谢离的主意,谢离的确同意要去比试骑射,但他说那些是下半场的比试,上半场则比试投壶,垂钓,术法,画技这些雅事,如此才不会误了宴席,抹了主家面子。
崔及洲听罢不免心中感叹,这个谢七郎真是知礼又聪慧,很难不让人喜欢,在他看来,无论是上半场的文试,或是下半场的武试,王齐二人皆不是对手。
崔及洲走到假山后,目光一错,一眼就望见盘坐在假山石上的薄薰,那身深绿衣衫脆嫩得像块玛瑙,崔及洲才多看一眼,薄薰就扭头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崔及洲不由得退了半步,这姑娘身上灵气逼人,很像他见过的那位奇特女子。
薄薰看了崔及洲两眼,目光又移向他身后的树丛,像是看到了什么,露出一嘴晃眼的白牙,随后轻身跳下假山,跑到谢离身侧耳语不断。
王安看着围聚在身边的鱼群,神情愈发得意,扭头去嘲讽谢离:“怎么回事呀谢七郎,都半柱香了,为何你一条鱼都没钓到?看来,这第一场我们是赢定了。”
齐屿听了也跟着一阵哄笑,他俩的确钓了很多鱼上来,大多都是小鱼苗,还有好多都是府上养的锦鲤,个头虽小但剩在多,更何况,谢离是一人挑战他们两个,就算再不济,他两人的数量加起来总该能赢吧?
谢离这边情况很是严峻,自开场,谢离就没钓上一条鱼,甚至鱼群都不往他那边游,原因无他,是谢离自己选了个鱼群少的地方,还嘲讽王齐,说钓鱼太简单,怕他们输得太快。
还剩半柱香的时间,眼看谢离输定了,王安索性不钓了,抛竿而起,走到薄薰身侧询问不断:“哎,薄薰姑娘,那个,你家主人呢?”薄薰哪会搭理他,自顾自的盘坐在岸边,伸出手逗弄水里的游鱼。
王安见她不答,也跟着她坐一侧,不依不挠地继续追问:“薄薰姑娘,你几时来的江都,现在住哪,几时走?”
薄薰像是没听到一般,扭头与谢离说话:“谢离,你真的有信心赢得这场比试吗?”说完又对谢离眨了眨眼,只要他点头,她就施展术法帮他。
谢离笑着道:“嗯,此事我胸有成竹。”
王安听言嗤笑一声:“胸有成竹?我看你是心中无数吧,马上就要到时间了,看你还怎么嘴硬!”王安说完话音一转,继续讨好地对着薄薰说:“薄薰姑娘,若是第一场我赢了,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不想薄薰还真答应了他:“好呀。”
王安当即爬起身,喜不自胜:“好,太好了!薄薰姑娘,那你就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池姑娘是不是也来了?”
薄薰翻了个白眼:“你还没赢呢,急什么?”
“赢还不是迟早的事,薄薰姑娘且看着吧,不仅第一场,后面每一次我和屿兄必胜!”王安说完像是又提了兴致,重新坐回去继续垂钓。
眼看王齐二人鱼篓里堆积的鱼越来越多,薄薰急得原地直跺脚,恨不得一把将谢离挤开自己上去钓。
谢离嘴角挂着淡笑,目光静静落在深绿色的水面上,此刻,水面静得一丝涟漪不起,与王安那边鱼群争相抢食的场面相比,他这边确实惨不忍睹。
谢离一点不急,他气定神闲地静坐,手中钓竿好似成了个摆件,远处王齐二人的嘲笑声也渐渐消失,天地之间只闻风动,还有水面下不断上升的气泡响动。
忽地,鱼竿下垂了半寸,谢离当即稳住鱼竿继续放线,随着鱼竿摆动浮动变大,手中传来的拉扯力也逐渐增加,其他人也注意到谢离这边的情况,纷纷靠过来围观,王齐二人更是频频往这边看,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凑了过来。
随着放线越来越深,谢离差点被鱼拽到水里去,薄薰赶忙拉住谢离的衣袖,心中亦是好奇这鱼该有多大能将人拉下去。
在众人紧张又好奇的注目下,谢离与水里的大鱼激烈角逐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被拉出了水面,一寸日光从云层中洒落,照得鱼身金光四射,然而此鱼却浑身乌黑,一对眼睛犹如血玉红得晶莹透亮。
薄薰赶忙操起网兜将鱼捞起,在一干人惊羡又吃惊的目光下,抱着那条有半人大小的黑鱼,耀武扬威地向王齐二人展示:“怎么样,你们可服气了?哼,你们那一堆小鱼加起来都没这条鱼大!”
王安不可置信地看着薄薰怀里的大鱼,方才明明就差一点香就燃尽了,只可惜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被谢离拉了上来。
王安无奈只好认输:“好好,这局是我们输了。”
谢离悠然起身,虚虚抬手一礼:“承让了!”说完就让薄薰将鱼放了,薄薰也没异议将鱼放回了池子,此举直惹得其他人议论纷纷,毕竟这么大的鱼可不多见,怎么说放就放呢……
谢离才不管别人如何说,他轻拂衣袖,转身向花厅走去。
第二场比的是投壶,这局对谢离而言更是简单,但为了不让王齐两人输得太难看,谢离特意让人挑了个壶嘴小的,还将壶拉离了正常位置的两倍距离,结果显而易见,谢离还是赢了,并且还赢得极为轻松,观这结果,王安突然有些后悔与谢离比骑射。
第三场还没开始比,宴席就开场了,宾客们被主家陆陆续续请进场。
正厅内,王谢齐三家公子皆被请至上座,其余世家子弟则随意安排落座,左侧偏厅与正厅相连,但中间有一道珠帘阻隔,里面坐着的都是些女眷。
宴席开始之前,这群女眷就在隔壁院子闲逛消遣,一墙之隔可隔不住声音,当听闻谢家七公子来了,还与王齐两个混世祖比试,不少女眷都倚着墙角漏窗偷偷往主院瞧,直到开席后,女眷们终于能隔着珠帘一睹谢七公子的风采。
谢离和兄长谢洵坐在一起,两人正说着话,崔及洲就端着酒盏走了过来,“谢七郎,好久不见。”谢离闻言抬头,见是崔及洲,笑着举杯相敬。
几人客气一番,落座后打开了话匣子:“谢七郎,一年不见,你可还随流光君一同游学?”
谢离眸光一顿,抬袖给崔及洲倒酒:“早散了,素闻崔兄才识过人,可是想让谢离向流光君引荐?”
崔及洲俯首笑道:“不愧是谢七郎,崔某还未开口,你就明白了崔某的来意。”崔及洲说完又给谢洵敬了几杯,谈笑间,又随意问了句:“对了,谢七郎,你的那位小跟班呢?”
谢离知道他问的是谁,不过他却只当不知,“你说纯音?在外面候着呢。”见谢离不答,崔及洲也识趣不再问,之后找了个借口离开,去齐家那边探口风。
等崔及洲走后,谢洵压低声音道:“这崔家嫡系一脉能迁至江都城,足见齐家势力壮大,而今,底下那些小世族唯齐氏马首是瞻,我们这边也尽快加紧行动才是。”
谢离低应一声,目光追随崔及洲落到齐屿那处,“且先让他们得意一时,就算我们不找齐氏清算,上面那位也会找他们麻烦,毕竟之前在南浔出了那等子事,那位应该也看清了齐氏所图。”
谢洵品了一口酒,又问道:“你出去游历这么久,可知如今江湖哪派势力最大?”
“明面上说不清,九派实力相当,背后关系也错综复杂,不过,武林盟的手确实伸得太长,看来,这齐氏所图甚大,兄长回去后,务必和家主认真商议。”
“好,我知道了,但七郎,你准备何时回去?祖母她前不久又病了,天天念叨着要见你。”
谢离听了有些沉默,谢洵见谢离半天不说话,心中一叹,迅速撇开话题:“对了,方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呢,怎么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
谢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小孩子坐不住,大抵是出去找纯音玩了吧。”话说这般说,可谢离的目光却频频落在王齐那处。
此刻,王安和齐屿两人正对座着谈笑吃酒,若不是碍于主家面子,他们都想唤几个伶人来唱曲助乐了,方才崔及洲来向他们俩敬酒,王安倒是客气了一下,至于齐屿,因为崔家依附关系,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话都不想多说。
两人说到兴致处,还将崔及洲方才的举动当作笑话来讲,崔及洲的位子就离上座不远,因此,将两人对话听得一字不露,但他涵养极好,面上不显,依然云淡风轻地与旁人说话。
忽地,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将熏醉的二人冻得直打哆嗦,王安提着酒壶就要倒酒,不知怎的,像是没拿稳一般,又像是被人撞了一下,手一软,酒壶落下碎了一地。
“嗯?怎么了?”齐屿随意问了句,捞起自己这边的酒壶替王安满上,“才三杯而已,安兄这是喝醉了?”但他没注意手中壶盖倾斜了一角,露出的小口中有粉末状的轻烟在流入。
两人毫无察觉继续吃酒,殊不知,隐身的薄薰在一旁捂嘴偷笑,没过一会药效就开始了,王齐二人先是脸色一变,接着纷纷捂着肚子唤人,然而还没等仆人来到,二人就接连放了几个震天响的屁,那屁声抑扬顿挫,光是听到就让人不适。
屁声响彻大厅,原本觥筹交错的热闹宴会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主位看去,两个始作俑者就是再厚脸皮,在这么多人注视下还是羞红了脸,他们赶忙扭过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那屁好似止不住一般,越是忍,露出的气声就越响。
“呕!”还是有人没忍住恶心吐了出来,这道声音之后好像打开了某道奇怪开关,其他人也跟着干呕不止。
见场面一下乱了套,主家赶忙出来圆场,那些仆从也姗姗来迟,赶忙将自家主子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