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春雨细若牛毛,伸手触及,密密麻麻的触感好似被披上一层柔软的薄纱,远处山水皆融入一片墨黑的雨夜之中,影影绰绰间,依稀能看见江道过往船只的灯火。
池鸢盘坐在客船桅杆顶部,迎面风雨,感悟天地自然之道。
风雨飘摇间船身也跟着微微晃动,忽而,一盏油灯被甩到船板上,沉闷的声响回荡在深夜里无人在意,池鸢倏然睁眼,不是因为油灯,而是潜藏在暗夜中的黑影。
她袖口微动,一道劲气悄无声息的向角落的黑影打去,未料那人反应极快,扭身躲避后,顷刻间遁逃得无影无踪。
此人隐匿身法极为高明,若不是那盏跌落的油灯,池鸢还真未察觉到气息,但他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自离开姑苏后,身后还未曾有尾巴跟来。
正凝思之时,客船左侧突然缓缓行来一艘华丽的大帆船,池鸢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船首处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视线稍移,就见一人执伞独立船首,半身衣衫被雨水湿透,手中那柄素白纸伞却能在狂风乱雨中稳稳不动。
当他转头望来的那一刻,池鸢心似是漏了一拍,他还是白日那身打扮,一身天青云衫就和普通少年没有任何区别,但他眼眸中的傲慢和冷清却能让人瞬间清醒,他还是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流光君。
池鸢唇角微微上扬,目光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他:“流光君,果然是你。”
闻听池鸢那声称谓,流光君眸色顿沉,他昂起下巴,一脸倨傲的看着池鸢却不说话。
池鸢缓缓站起身,见流光君不说话,神色微有恼意:“喂,跟你说话呢,作什么不理人?白日也是,喊你也不回头,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作何这般态度对我?”
流光君盯着池鸢看了一会,终于开口:“池鸢,你莫不是忘了我说的话,若再喊错名字,我可是会罚你的。”
池鸢才不会被他唬住,直接笑出了声:“呀,你要罚我?如何罚我,嗯?”
流光君眸光悠悠地凝着池鸢的笑脸,眉梢微蹙:“既是罚你又怎会与你说如何罚,且先积攒着,等时机到了,再与你一一算账。”流光君说罢突然弃伞而去。
池鸢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下,而他随手丢弃的那柄伞,也随风雨一路飘摇到她所处的客船上,池鸢低头看着甲板上迎风一路滚落的纸伞,内心挣扎一番,还是飞身落地去捡了。
次日,春雨初霁,池鸢推窗寻望,跟客船并行一夜的华丽帆船已不见踪迹。
晨风将远处的浓雾吹来,几息间,就看不到江面与过往的行船,为保行船安全,客船也放缓了速度。
池鸢趴着窗棂,神色惆怅的看着江面白雾出神,许是太过专注,就连薄薰进门时的动静都未曾察觉。薄薰唤了几声,见池鸢不答,便端着托盘递到她身前:“主人,您已经三日未进食了,呐,这是我特意为您做的云吞面,要不要尝尝?”
池鸢闻着香气回头:“昨晚去哪了?”一边说一边接过托盘走到桌边开始用餐。
看池鸢吃得满足薄薰十分高兴,双手交叠扭动,踮起脚在原地开始转圈。
“好久没有游水,昨晚趁着雨大就恢复真身去江里泡了一晚上,哎,那感觉真舒服呀,好像又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主人您瞧,我身上灵力都涨了许多呢。”
池鸢含糊的回应了句,迅速吃完面就出门去寻谢离,薄薰将碗碟收拾好跟着一路出门。
船舱过道处和甲板上站满了人,皆是雨停之后出来透气的,谢离房间就在池鸢隔壁,池鸢才推开门,隔壁房间的门也同时开了,谢离掩门回头,第一眼的目光就直接落在池鸢身上。
“罄月……”谢离正要说话,忽闻身后传来嘈杂之声,接着就有一个汉子推搡着过道船客一路冲撞而来,谢离正在此人必经的道上,还不等他靠近,谢离就侧身巧妙避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扭头看了谢离一眼,等回头继续狂奔之时,不想却被一道青绿色的身影拦住。
“站住,你小子冒冒失失的,冲撞到我家主人怎么办!”薄薰出掌将人拦下,不想来人直接拔刀砍来:“好狗不挡道,还不快滚!”薄薰又岂能容他如此无礼,挥袖一扫,却被那人轻巧躲过,薄薰诧异之余,接着出掌,未料此人还真有几分本事,舞着大刀与刺手空拳的薄薰打了半个回合,但结局显而易见,薄薰出招越来越快,此人反应不及,直接被薄薰一掌击中落入江水中。
这时,一个麻衣斗笠的江湖客踩着船舷一路追击而来,见人被薄薰打下水,当即抱拳对着薄薰行了一礼,随后也跟着跳入江水中,两人一前一后在江面比赛游水,眼看就要追上,江雾间不知何时飘来一艘舢板船,船上两人赶忙抛下绳索将汉子救上船,随后拿起橹拼命摇动,江湖客见追赶不及只得回头。
船舷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船老大热心的招呼手下放浮桥救人。池鸢也没在意这个小插曲,见人被救回便不再关注,便邀请谢离去屋内喝茶说话。
“身上伤势如何了?”池鸢给谢离倒了一杯热茶,随后又吩咐薄薰再去准备一份早膳。
谢离摩挲着粗粝的白瓷杯壁,笑着道:“罄月不必担忧,基本无碍了。”池鸢不信,探手切上谢离的手腕,“确实好了,不过你这内息似是增强了许多……”谢离收回手道:“嗯,近几日都有在打坐练功。”
“武功只能一步步慢慢积累,最忌操之过急。”池鸢说罢视线转向窗外,初晴的天空又被乌云笼罩,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江面雾气变淡,渐渐能看到过往的船只。
突然船身震动了一下,船行速度逐步加快,这时,薄薰也端着早膳推门进来,但身后却多了一人,此人正是方才跳江追人的江湖客。
入门后那人当即脱下斗笠,向屋内之人行礼。此人脸色黝黑,满脸胡渣,五官相貌平平无奇,一眼望去,只能让人记住他乱糟糟的头发,以及不常打理已经结成团的胡子。
“在下康天雄,见过诸位侠士。”男子向临窗坐着的池鸢和谢离行礼之后,又对一旁的薄薰道:“多谢女侠援手,方才若不是女侠出手,在下怕是再也追击不到贼人了。”
薄薰疑惑道:“啊?你不应该怪我将他打下水,这才使得他逃走的呀?”
康天雄闻言哈哈大笑,由于脸上胡须太长,连笑时表情都看不清:“女侠多虑了,要不是你出手,他只会跑的更快,那船上人应是早就安排等着他了。”
薄薰听后更是不解:“啊,这么说还不是让他跑了?”
“哈哈哈……跑不掉的,我已经在他们船上撒下门中追踪密药,无论逃到哪,也逃不过追风的鼻子,等到下个渡口,我就转乘小船去追他。”
“追风是谁?”
“追风是在下驯养的鹰隼。”康天雄说罢突然吹了一声口哨,接着窗外就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薄薰好奇看了一眼,大鸟而已,她住在山上时经常见,也没什么稀奇的。
之后,康天雄又与薄薰说了几句话,但见临窗的池鸢和谢离并无插话的意愿,他也十分识趣的借故退去。
宽阔江面上大小行船如织,与谢离说话时,池鸢目光时不时的就往江面瞟去,谢离察觉异样,目光也随她落在江面:“罄月可是想乘小船游江?”池鸢兴致缺缺的回道:“并不想……”
谢离正欲说话,忽见江面驶来一艘极为眼熟的大帆船,谢离当即起身,神色惊异的盯着船首处的木雕孔雀,若是船身单独绘有孔雀图案,谢离倒不至于如此激动,他惊异的是船首处的木雕孔雀,那是流光君专属的帆船,只要船动,必是流光君亲临。
“流光君……”谢离默默念叨着。池鸢也看到了那艘大帆船,但船首处却不见流光君的身影,只有两个普通的护卫在值守。
一听是流光君的船,原本好奇兴奋的薄薰霎时像漏了气的皮球,她躲到池鸢身后小声道:“主人,这个流光君该不会是追着您来的吧?”池鸢微笑摇头没有说话。
谢离望向精致华丽的楼阁船舱,大门前既无侍女伺候更没有往昔簇拥在外的学子少年。一时间,谢离有些怅惘感概,当初与王昃齐晏在船上游学时光恍如昨日,也正是在那艘船上初次见到池鸢,只一眼就让他此生沦陷,甘之如饴。
流光君的船慢慢向客船靠近,又逐渐减缓速度与客船并行,此举引得楼船客人围在船舷边议论纷纷,当有人认出并喊出七族郗氏的名头时,围聚在甲板上瞧热闹的人立时散去,起初,他们还惊奇如此华丽精致的大船,当得知那是世家的船,还是七族之一的郗家时,众人就不敢再去围观了,七族权势滔天,无论是江湖侠客还是平头百姓谁都惹不起。
谢离望着并行的大帆船,心中猜出流光君的意思,他大抵是知道池鸢和自己在这艘客船上,停速并行的意思是邀他们上船。谢离能揣测出流光君的用意,但他却不能替自己作决定,他是随池鸢出游的,一切还要看池鸢如何决定。
“罄月,那是流光君的船……”
池鸢回头笑望着谢离:“嗯,我知道。”谢离抿了抿唇,又道:“他停船的意思,是想请我们上去。”
池鸢挑眉一笑:“他想请就请,至于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谢离猜到池鸢会如此说,但流光君心思难测,被拒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不怕得罪流光君,却怕流光君对池鸢不利。
正当谢离细想措辞准备劝导池鸢之际,客舱门突然被敲响,薄薰前去开门,见是许久不见的以之,高兴的喊道:“以之,是你呀,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果子?”
以之向薄薰行礼问好:“薄薰姑娘……”说完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薄薰,入门之后又走到池鸢和谢离身前道:“见过池姑娘,谢七公子。”
谢离向与之颔首示意:“以之,你怎么来了?”其实不用问,谢离也猜得出他的来意,大抵是流光君等得不耐了,特意谴他来请人。
以之笑着道:“谢七公子,流光君请您上船一叙。”说着将手一抬,似是在说请谢离务必马上动身。
谢离有些错愕,他回头看向临窗坐着的池鸢,继而问以之:“流光君,只请我一人上船?”
以之颔首低头:“是的离公子,流光君只说让你一人上船。”然而以之低头只是在忍笑,省得一旁的池鸢看出端倪。
池鸢亦是有些意外,没想到流光君只请谢离一人上船,枉她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流光君便是请她她也不会去,好嘛,现在人家压根就不请她,岂不是自作多情了一场?一想到此,池鸢心中不免有些郁怒,见谢离有些两难,当即起身与以之道:“修远若去,那我也必须去!”
以之忍笑道:“是,请池姑娘随意。”说完就出了客舱等在门外。
谢离有些摸不透流光君的用意,但池鸢既愿意随他一起上船那就好办了。而后,谢离收拾好行礼与池鸢薄薰一起跟着以之上了流光君的船。
池鸢手里还拿着昨夜被流光君丢弃的纸伞,登船之刻,为从和空闻前来迎接他们,见池鸢也跟来了,为从倒是神色正常,空闻却侧过身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池鸢不知他为何发笑,寻问时,空闻却抬手请她和谢离快快入楼。
等池鸢进去之后,空闻便和以之笑作一团:“还真被公子说中了,只要请了谢七公子来,就不愁池姑娘不上当,不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池姑娘看重谢七公子啊,池姑娘如此看重谢七公子,却对我们公子如此冷淡,爱搭不理,如此下去,那岂不是公子这番心思是要落空了?”
以之忍笑道:“我倒觉得不会,池姑娘与谢七公子虽是关系匪浅,但并非世俗人认为的那种男女之情,而且我感觉,池姑娘待我们公子与旁人不同。”
空闻提议道:“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为从突然插嘴道。
空闻晃了晃脑袋,神秘一笑:“就赌池姑娘何时能明白公子心意如何?”
“好,那就以一年为期。”以之认真道。为从想了想也跟着以之下了赌注。
“那好,一年之内,若是池姑娘明白公子的心意,却拒绝了他,那你们俩就一人赔我五千两银子!”
以之闻言笑容渐收,双手抱剑,板起脸道:“空闻,你这话说的可真是大逆不道,若是池姑娘当真拒绝公子,我们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说不定,公子一个不高兴还会让你去南疆走一趟。”
一说到南疆空闻脸色顿变,他朝以之罢罢手,扭头就进了楼阁。
画面转回,当池鸢再次迈入流光君的那间华丽客室时,心中也是感概不断,还记得一年前,她就是在此与流光君展开一段孽缘的。
室内布景一如当初,但此次流光君却没卧在美人榻上,而是俯身坐在暗红色的案旁,身前已经沏好了四杯茶,茶杯亦是当初池鸢喜欢的那套茶具,池鸢望着桌上的四杯茶水颇感意外,没想到他竟连薄薰都照顾到了,此人心思变化无常,真教人难以揣测。
谢离俯首向流光君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谢离见过流光君。”
“既来了,那就坐吧。”流光君头也不抬,静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支颌,像是看得聚精会神,实则视线余光皆落在池鸢身上。
谢离没有立即动身,而是抬手先请池鸢落座,池鸢自然不会跟他俩客气,选了离流光君最远的位置坐下,但其实无论她怎么选,皆是在流光君对侧的三个位置中,几乎一抬头就见能看见彼此。
薄薰见主人如此选择,顿时有些无措,余下两个位置,一个在中间,一个在另一边,她肯定不会选中间落座,也不愿离主人那么远,索性就不坐了,站着池鸢身后,反正她也是仆从,坐与不坐没什么区别。
谢离见主仆二人怪异举止,心中也是纳闷不已,余下两个位置,他既不能直接坐偏座将正中位置空下,又不能直接去坐正座,而让池鸢坐于偏座,因为他知道流光君其实想请的人是池鸢,但却不知流光君为何要请池鸢。
流光君翻过一页书,微微抬首看向坐在偏座的池鸢,见谢离半会不坐下,轻轻凝眉道:“谢七郎,为何还不坐下?”
“是,谢离这便入座。”谢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流光君的正对面。
等谢离入座后,流光君又推了推桌案上的茶:“快喝,要凉了。”
谢离当即有些受宠若惊,他跟着流光君游学几年,可从未见他亲自给谁倒过茶水。“多谢流光君。”谢离彷徨地捧起茶盏,看着碧色茶盏中浮动的茶叶,凝思了一会,抬袖微抿了一口,不想看着茶汤冒着丝丝热气,入口却是刚刚好。
谢离落盏侧头望向池鸢,而池鸢却是木头一般动也不动,目光落在茶盏中,也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