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日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映着谢离发带上垂坠的珠串颇为晃眼,乌宁怔怔的看着谢离的侧脸,只见他望向窗外,脸上挂着浅笑,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别样寒心:“怕是要让乌宁姑娘失望了,虽说是下棋,但我会挑对手,如姑娘这样的寻常人,最多只会与你对弈三场,三场之后各自散去,莫要回念。”
乌宁唇角笑意不减,如此冷漠的回绝她自然听得出,但她仍然觉得谢离这番含蓄回绝之意中透着一丝温柔,也许是客气之言,也许是他涵养极好的措辞,而她正是看中这一点,喜欢他身上贵气又疏离的傲慢态度。
“好,三场就三场,公子即便不再与我对弈,那我就寻别的方式与公子相处。”
谢离转头看她,目光似寒潭一般幽深。“乌宁姑娘真是有趣,那谢离便拭目以待。”
“好,我会让谢公子感到惊喜又意外的,不过当下,谢公子就好好陪我下完三场棋,之后的事,我们之后再谈。”乌宁毫不在意谢离冷漠的态度,就好似十分笃定,谢离已是她盘中之物一般。
谢离不再说话,他目光始终落在窗外,虽是心不在焉,但手下落子依然有序,从容又优雅的将乌宁的白子赶尽杀绝。忽而,谢离似是感觉到暗处有人在看他,还不待回头,只闻对座的乌宁出声道:“阿爸,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了?哼,我倒说你为何日日往这跑,原来是因为……”乌掌柜话说一半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走到两人身前观看桌上的棋局,随后又抬头细细端量谢离:“这位公子不但生得仪表堂堂,就连这棋艺也是不同凡响啊。”
乌宁起身道:“阿爹,他叫谢离,您不是喜爱收藏棋具吗,正好,与谢公子切磋一局如何?”乌宁此举颇为无礼,她未寻问谢离的意愿直接反客为主了。
“呵呵,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宁儿,你既喜欢那就好好陪他,切记,莫要到处乱跑。”乌掌柜说完满含深意的看着乌宁,之后他向谢离寒暄了一句就告辞离去。
此刻,跟踪乌掌柜的薄薰也回到了客栈,她匆匆穿墙而过,跑到床前打坐的池鸢身前道:“主人,您说的对,这个乌掌柜真是深藏不露,今日寅时末,我潜进他府上却没找到他人,直到辰时初,才见他一身黑衣斗篷从后门回来,原来我们都想错了,这个乌掌柜都是晚上才出门行动。”
池鸢缓缓睁眼:“他来客栈了?”
“嗯,正和谢离说着话呢,那个谢离也不知怎么和乌掌柜的女儿认识了,两人正一块下棋呢,主人,您不出去看看吗?”
“不必了,且等到黄昏,我与你一同去他府上看看。”
黄昏将至,雾气再次席卷而来,池鸢换了一身夜行衣与薄薰一同出门,借着浓雾的掩映,二人极为顺利的潜入了乌掌柜的宅院,这座院落不大,只是寻常的三进院子,府上仆人也极少,两人甚至可以大张旗鼓的在院子里闲逛。
刚进一个花园,就见远处的屋子亮着灯火,门外还站着两个丫鬟,主仆二人蹲在花丛中听了一会,里面传来一些细碎的瓷器碰撞声,之后又传来几句琐碎的斥责声,接着乌掌柜的气冲冲的走出来,头也不回进了西边的侧屋,与他起争执的是乌宁,隔得太远也听不清他们在争吵什么,没一会的功夫,乌掌柜就换了一身黑衣顺着花园的小路去了后院。
主仆二人尾随乌掌柜穿过镇中的各处小巷,之后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池鸢凝神探了一圈,门外凌乱站着几个看守的仆役,武功一般,周围也没有隐藏的暗桩,她顺着屋梁悄悄潜入,薄薰则隐身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入内。
然而屋内却空无一人,但气息还在,人应该刚离开不久,池鸢从梁上跳下,四顾探了探,对着书架上的古玩来回打量,她伸手碰了碰,当摸到一个铜铸□□时,身前书架悄然移开,露出后面漆黑的石洞。
池鸢飞身窜入,洞内石阶平缓直下,越往内越开阔,直到前方有灯火照来,她才缓下速度,贴紧墙壁一步步挪近。
密道尽头是一间开阔的人工大石洞,洞内石壁燃着两排篝火,正首处垂着一道朱红的帘幕,幕前有高台,台下一排排长凳上坐满了人,他们统一黑衣黑帽,紧邻之间低语不断,嘈杂之音嗡嗡不断的回响在石室中。
如此情形让池鸢颇为意外,她知道乌掌柜来此定是秘密会见一些人,但未料是一场集会,举目望去,整个石室里约有百余人。
很快池鸢便在人群中锁定了乌掌柜的气息,他坐在第一批正首的位置上,身侧有两人在与他交头接耳,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高台上的堂鼓,三声响后,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乌掌柜缓缓走上高台,抬首巡看着场下众人道:“诸位,雾气来袭,又到了全镇百姓生死攸关之际,经过多次商讨结论,我决定三日后举行祭祀典礼!”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然鼓声响起之时,哄闹声又戛然而止。乌掌柜清了清嗓子,又道:“祭祀典礼在即,所以今夜召集大家来此,是为了商议活祭人选。”乌掌柜刻意顿了顿,等着台下众人反应。
“今年雾气来得晚,却已经死了七个,照如此势头,献祭至少要三人以上才行吧?”
“是呀,往年只选出一人就够了。”
“近年来镇上年幼女子已经越来越少了,这让我们如何能挑出合适的女子献祭?”
场下议论纷纷,场上乌掌柜却气定神闲一副大局在握的模样,他环视众人,抬手一挥,这次不用鼓声,众人也纷纷禁言不敢出声。
“诸位不必过度忧心,这三名人选已经商议出了结果!”
“啊?是谁家女儿?”“不知道啊?”
突然有人起身质问道:“乌镇长,您与长老会何时商议了人选,为何不按历来的规矩抓阄决定?”
乌掌柜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来此正是商议最后一名人选,至于剩下的两个人,相信有人已经知道了。”
“啊!是客栈那几个外乡人!”“啊?镇上什么时候来了外人?”“不知道啊……”“我见过,就昨日在客栈外见过一名陌生的男子!”
听到这里,池鸢已经明白了大概,原来应对浓雾和诅咒的办法是人祭,而人祭通常会挑选年幼女童或未出嫁的处子,如此残忍的祭祀方式一般是供奉给邪神鬼魅之物,难怪那里鬼气冲天,便是里面当真住着山神,拿活人血肉献祭,长此以往,也会让那尊神沾染邪性,如此做法,不旦解不了诅咒,反而会让事态越来越棘手,邪性之事只会愈加放大那东西的贪恋,以后需要活祭的人口也只会越来越多。
“主人,原来他早就打我俩的主意了!”
池鸢颔首沉思道:想不到这乌掌柜,不,是乌镇长藏得倒是深,他在镇上开的唯一一家客栈,怕是用来寻猎外乡人的,若遇到合适的直接留下作人祭,即便遇不到合适的也可抵数,因为人祭也并非一定要少女才行,既寻不到少女可以寻双倍人数作祭。
“嗯,我知道,当初他刻意让我们留下就十分可疑。”
“想不到那客栈小二还是个好人,我之前还错怪他了,哎,走是走不了了,不过,当人祭更好玩,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位鬼神有本事能吃下我和主人,哼,到时候我一定打得它满地找牙!”
主仆二人探听到结果不再久留,返回客栈商议对策,眼下山镇大雾,他们要想逃出去只怕很难,被困雾中,两个离不开五谷的凡人会被饿死,若是留下来与镇民反抗,刀剑无眼,又恐伤及无辜,思来想去,也只能将计就计,被动抉择了。
时间很快来到三日后,这三日主仆二人哪都没去,就在客栈静待乌镇长如何出招,奇怪的是这三日几人过得十分普通平静,小二阿默照常一日三餐送上饭食,镇长的女儿乌宁却日日来寻谢离,还将他缠得十分紧,都分不出闲空找池鸢说话,至于闻人耳,他是个耐不住闲的人,经常深夜爬墙翻出去夜探私宅,偷看人家的宝贝,除此之外,并无异事。
池鸢默默回想着几日发生的种种细节,祭祀大典临近,为何那姓乌的还不动手,莫不是她漏掉了什么线索?正想着,门外有人敲门,薄薰开门见是阿默,笑着打趣道:“呀,你来了,这次又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薄薰迫不及待的就要接过阿默手里的托盘,然而阿默却没有立刻给他,他抬首朝里屋看去,视线越过薄薰,与池鸢对视,两人才对上一眼,阿默就松开手任由薄薰将木托盘抢去,他朝她们弯腰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池鸢看着木托里的丰盛晚餐,一个念头闪过,惊道:“是食物!”薄薰拽起一个鸡腿,正欲往嘴里送,“主人,什么食物呀?”池鸢瞥了她一眼,“笨,早在乌掌柜热情招待我们那日,他便在吃食中下了药。”
“啊?”薄薰拿起咬了半口的鸡腿眯眼细瞧,“没有啊,我一点异味都没闻出,主人,您为何这般说。”
“我体质特殊,寻常药物对我不起作用,至于你草木化形更不会受其扰,可能他每次投放计量少,所以你才闻不出,但夜以继日如此,药物在体内堆积终会达到一个临界点,最近,你没发现谢离伤势好得特别慢吗?还有闻人耳,昨夜我就没听他有出去的动静,原以为他收手了,如今想来多半是药物开始起效了。”
“啊!主人,听您这般说还真是,我去隔壁看看去!”薄薰说罢叼着鸡腿冲向门外,池鸢无奈道:“说了有毒,你还吃。”薄薰回头呜呜道:“我又不会中毒,不吃白不吃。”
没过一会薄薰就回来了,她吐出嘴里的鸡骨头,笑着道:“主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说对了,谢离和闻人耳确实中毒了,我刚才问过了,他们说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力气起身,这不才刚到午时,他们就说脑子嗡嗡的只想睡觉休息。”
池鸢坐回到床上:“既如此,那我们也早点休息吧,省得被有心人看出异状再生事端。”
薄薰舔了舔唇,似是有些意犹未尽,她看了看餐盘,又回头看了看池鸢,最终在她盯视的目光下乖乖回床休息。薄薰贴着池鸢的胳膊相依在床首靠坐着,她望着床帘上的白色蝴蝶道:“主人,今天那个叫乌宁的女孩是不是没来?”
池鸢眸光一动,转向薄薰:“好像是呢。”
薄薰转头睁着晶亮的碧眼与池鸢对视:“她不是喜欢谢离吗?明知道谢离中毒,为何不给他送解药?”
池鸢眼眸一眨,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或许她是想的,但可能乌掌柜将她关起来了。”
“啊?不是说只要三个女子吗?谢离和闻人耳都是男子,难道也要将他们抓去献祭?”
池鸢认真想了想:“不知道,他们肯定觉得献祭人数越多效果越好,毕竟我们四人是一起的,杀两个再留两个总是不合适。”
不知不觉中主仆二人就聊到了黄昏,雾气与夜色同时袭卷而来,一片漆黑之中,两人依稀能听见楼下的动静。薄薰赶忙抓起被子捂住头,身子激动得抖个不停,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抑制不住兴奋:“主人,他们来了,快快,与我一起藏在被子里装睡。”话罢,伸出一只手牵住池鸢,将被子也给她盖上。
两人躲在被子里说着悄悄话,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逐渐靠近,听那动静至少来了十几个人。
忽地,客房的门被人悄悄撬开了,几许白雾随着流泻的夜风漫进来,走在最前首的人躬着腰,一手执刀一手举着烛台,缓缓朝床榻靠近,他们知道池鸢等人是会武的江湖人,但对付江湖人他们自有一套方法,下药只是第一步,其后还有打手备着,就算侥幸逃出去,也逃不出迷雾环绕的山镇,横竖皆是死,便是死了一样能拿去献祭。
见床上没有动静,为首之人抬手一招,立即有两个持刀的打手走上前,他们伸出刀刃挑开床帘掀起被子往里探去,见两人熟睡,赶忙拿出绳索对其五花大绑套进麻袋背走。
刚进麻袋薄薰就迫不及待的睁开眼,她想抬手捂嘴偷乐,才一动作似是想起自己是装睡的,然而已被背他的那名打手察觉,只听他与旁人小声道:“诶,刚才里边的人是不是动了?”“没有,我没看见。”
打手疑惑了一阵,旋即拿起刀,用刀背对着薄薰的脑袋重重敲了几下。被打的薄薰气怒不已,但她时下又不能还手,只能咬牙切齿的将这个人的气味记下来,回头再找他算账。
“薄薰,你还好吗?”池鸢传音道。
“主人,我好着呢,就是这个混小子居然敢打我的脑袋,哼,一会我定打得他脑袋开花!”
“说正事,你帮我探探,隔壁谢离和闻人耳是不是也被抓出来了?”
薄薰凝神探了探,“是呢主人,他们也被绑着抬出来了,哈哈哈,真是好玩!”
幽夜浓雾中,一行黑衣黑帽的人探着夜色缓缓前行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等出了西街口,就见一批举着火把的人在路边等着,几名打手将池鸢四人放在地上,接过随行之人递来的红布将四个麻袋系了个死结,然后一个个单独放进特质的巨大竹笼之中,接着由两人一抬,八人一行跟在前面队列后预备启程。
“住手,快住手!”浓雾中忽然冲出一抹刺眼的红,乌宁冲向队伍,扒住竹笼不让他们走,众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间,队伍前方走来一人,正是一身黑衣的乌掌柜,他面色肃然的看着乌宁,冷声呵斥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胡闹,还不快滚回去!”
“不要,不要阿爸!您答应过我的,要把谢离公子留给我,阿爸,您出尔反尔!”乌宁哭叫着抱着竹笼不撒手,乌掌柜见状招来两个打手,“把小姐带回去,再让她跑出来,我打断你们的腿!”
乌宁紧攥着竹笼,任两人如何拉拽都不松手:“不要,我不要走,阿爸,您既如此狠心,那便将我一起拿去活祭了吧!”乌掌柜听言气怒交加,几步上前抬掌打去。
“啪”的一声清脆掌掴声将竹笼内的薄薰都吓了一跳,她将麻袋戳了一个小洞,透过缝隙去瞧外边的状况,而那乌宁却错把她当作了谢离,正扒在竹笼边抽泣不止,薄薰皱眉想了一通都想不明白,四个人都套着麻袋装在竹笼里,乌宁何以笃定她就是谢离呢?
看着乌宁脸上清晰的掌印,乌掌柜心有不忍,背身挥手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动手!”
两名打手后知后觉的开始拉拽,这次倒是敢动真章了,直接扣出乌宁的手,拖着她往回走。
“阿爸,阿爸,不要啊,不要伤害谢离公子,不要……”待声音远去,乌掌柜抬手一挥,队伍即刻开始动身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