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245章 245.幽草涧生（一）

油灯昏暗，将闻人耳那张表情惊恐的脸映衬得格外吓人，薄薰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纸钱，疑惑道：“什么纸钱，纸钱是什么？”闻人耳怔然回神，奇怪的看着薄薰：“薄薰大人，纸钱就是烧给死人的那玩意……您连这个都不知……”

“烧给死人？你们凡，你们……人死了还要用钱啊？”

“那是自然，这人死了去到地府当然要用纸钱来打点阴差。”

突然，门外阴冷的夜风将一丝丝白雾卷了进来，不知不觉中，半掩的大门也被寒风悄悄吹开，大片的雾气随之涌入，丝丝绕绕的白气萦绕在三人身侧，闻人耳深嗅了一口，边咳边道：“真是怪了，哪来这么大的雾。”

薄薰跟着嗅了一口，摆手皱眉：“别闻了，这是山中瘴气，有毒的！”

就在这时，那位店伙计不知从何处冒出，将客栈大门栓上，回头对三人道：“客官，夜深了，快去歇息吧。”

池鸢望着沉寂又冷清的大堂，询问伙计：“小二，客栈中只有我们一行人投宿么？”伙计目光呆滞的与池鸢对视了一眼，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没在看她：“是的客官，店内只有你们四人投宿，并且，你们是今年的第一批客人。”

闻人耳低声嘟囔道：“用如此简陋的饭菜招待人，任谁来了都不会留宿，还不如去外面找些山珍野菜来的好。”

池鸢目光一动，继续问道：“第一批客人？这山镇很少有外人到访？”

店伙计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柜台前，望向窗外逐渐浓郁的夜雾，眸光似明似暗。

“我们小镇地处荒僻深山，一年之中有半年的时间被山雾笼罩，只要山中起雾，半月不散不退，难见天日，镇中村民常年居住此地，熟悉山形地貌，可一旦起雾就迷失方向走不出山，我们尚且如何，更何况你们这些外乡人，所以，小人奉劝各位，趁着山雾刚起，明日一早尽快离镇。”伙计说罢，扭头看向池鸢，那目光颇有深意。

难怪店中所备食物这般寒酸，若这小二所言属实，那便情有可原了。池鸢嘴角勾起一丝笑，起身丢下一句话便上了楼。“麻烦小二备些热水送到客房里。”

池鸢沐浴更衣之后，走到隔壁客房看望谢离的伤势，此刻他正躺在床上，身上凌乱衣物已被闻人耳换下，满身血污也被擦拭干净。见池鸢进来，闻人耳也不多言，自顾退去掩好房门。

薄薰穿墙而过，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谢离道：“主人不必担忧，我做的伤药那都是极好的，他现在发热是正常流程，等到半夜，高热退去，便能醒来。”

池鸢倒不是担心谢离的伤势，她是担心这家客栈以及这座诡异的山镇。他们一行人为了逃出蛇窟慌不择路的向外跑，也不知从哪座石门逃出，到了何处……赶巧遇上这深山之中的村镇，说是小镇也不过巴掌大的地，山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可疑的是这山中镇民奇怪的态度。

深夜，窗外白雾越来越浓，即便开窗都看不见十尺开外的围墙，池鸢坐在桌上盘腿调息，薄薰就守在她身侧，至于闻人耳出门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谢离倏然睁眼，脑海里萦绕不断的噩梦悄然散去，然而眼前一片漆黑，好似还在梦境中，他试着动了动，只觉浑身泛力提不起半丝力气，侧头看去，依稀能瞧见桌前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光，谢离眨眨眼，努力辨看，才发现光团中盘坐着一人，她紧闭双眼，披散在身上的墨发无风自动，而那淡淡光芒是她灰色衣袍上散溢出来的。

谢离愣愣的看着打坐中的池鸢，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她睁眼与他对视，谢离才如梦初醒，匆匆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然而看了一会又重新将目光移回与她对视。

池鸢起身给他倒水，“醒了，饿了吗？”谢离垂眸看着递送到唇边的水杯，有些受宠若惊，她莫不是要亲自喂他吧……谢离挣扎着想坐起身，无奈提不上半分力气。池鸢似看出他的窘境，眉眼带笑，抬手一递，冰凉的杯壁直贴他苍白的唇瓣，微微倾斜间，温水就顺着他唇瓣流了进去。

谢离心跳如鼓，他看着近前的池鸢，两人距离挨得很近，甚至衣?相贴，而她正笑吟吟的看着他，谢离耳根通红，苍白的病容上也微微透着几丝可疑红晕，他避无可避，索性乖乖配合她喝水。

一股暖流将干涩的喉咙润透，谢离试着开口说话：“罄，罄月……”话一出口他又立即止住，因为他突然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想起池鸢用手在他胸前抚弄之景，一想到此事，谢离就无法与池鸢直视，他别开眼，却与蹲在一边好奇观望的薄薰对上了目光。

“小谢离，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谢离眉峰一展，笑着回道：“没有，我很好，多谢薄薰姑娘的神药。”

池鸢搭上谢离的手，在他幽幽目光中探了一会脉，随后继续回到桌前盘腿打坐。

“这里是何处？”谢离轻声问道。薄薰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这小镇叫什么，我们出了焦山洞府之后，就胡乱寻了个方向下山，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谢离试着抬起手臂，见力气回转慢慢坐起身：“闻先生呢？”薄薰靠在谢离的床前坐着，目光端望着窗外的白雾：“谁知道呢，大半夜的不睡觉，自然是做贼去了。”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谢离穿好外衣，起身推窗观景，然而眼前尽是一片茫茫白雾，浓雾中只能看清远处几个漆黑的屋檐轮廓。正当他感叹雾景时，远处的街道隐隐传来一阵忽高忽低的唢呐声，其间还夹杂着几道不太真切的哀鸣与哭叫。

薄薰好奇将头探出，凝神瞧了一会，乐道：“我还以为这镇上没人呢，谢离，你瞧，他们好热闹呀，一堆人抬着个黑漆漆的大盒子，一边吹一边哭，也不知道作什么！”

谢离顺着薄薰手指的方向看去，然而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听了薄薰的话后，似是明白了什么，笑着解释道：“薄薰姑娘，那是送葬的队伍，你说的那个黑漆漆的大盒子应该是棺材。”

“棺材？啊！昨日傍晚我们进镇之时，就看见一家店铺，里面全是那些黑色大盒子，谢离，棺材是干什么的？”

几张素白的纸钱顺着涌动的雾气飘落到窗前，谢离拾起一张纸钱，语气平静无波：“棺材是给死人准备的。”薄薰哑然回头，见到谢离手中的纸钱，笑容一顿，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叩响，“池鸢仙子，您醒了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薄薰赶忙上前开门，将门外的闻人耳拽了进来。“薄薰大人，您也在啊……”

薄薰对着闻人耳嗅了嗅，抬手扇了扇他身上的臭味，直皱眉道：“闻人耳，你一晚上都去哪了？怎么这么臭，你掉进茅厕了？”

闻人耳抬起手臂左右闻了闻，冲着谢离点头问了声好，随后低声回道：“哎哟，薄薰大人，您不知道，小人这一晚上可遭罪了！”

“遭罪？你遭什么罪了，大半夜不睡觉是不是做贼去了？”

闻人耳噎了噎，老实答道：“没有没有，小人出门之后本想去附近逛逛，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哪知刚下楼就撞见那客栈小二鬼祟的身影，于是小人就一路尾随他去了后院，您猜怎么着，嘿，好小子！没想到客栈后院居然养了很多鸡鸭牲畜，小人见了那叫一个气啊，这小子满嘴胡话，竟诓我们吃那咸菜清粥！小人越想越气，原本想着躲在一处，趁那小子走了好偷一只鸡来各位打打牙祭，不想，后半夜突然起了好大的雾，只在一瞬间，小人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等能看见的时候，小人居然身在镇外的小树林里，而身边竟然全都是坟地！”

说至此，闻人耳紧张的咽了好几下唾沫，他拍了拍胸脯仍心有余悸：“还好那林子离镇上不远，小人误打误撞给摸了回来，您不知道后半夜那雾气有多大，那味道直熏得人脑门疼，之后，小人就顺着这街道一路摸了回来，身上臭气估计是沾染了坟地里的泥土味道。”

盘坐在桌上的池鸢乍然睁开眼睛道：“那是鬼雾。”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池鸢，闻人耳声音一抖：“池，池鸢仙子，什么是鬼雾啊？”

池鸢眸光如雪，只堪堪与她对视一眼，仿佛就要被那眸光中的霜气冻上一般，闻人耳浑身哆嗦，渐渐将视线移到地上。

“鬼雾行踪不定，凡遇上者皆会被其随机传送至附近，乃至更远的地方，但鬼雾只出现在人烟稀少之地，常人极少遇见，至于此地为何出现鬼雾……那便代表这附近定有一处聚集冤魂尸气之地。”

“啊……？”闻人耳听言双腿当即吓软了，白着脸哆嗦道：“池鸢仙子，您……不要吓小人，小人胆小的很，什么都不怕，却只怕鬼。”恰在此时，房门再次被叩响，闻人耳吓得直接坐在地上，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谁，谁呀？”

“客官，是小人呀，小人来给客官送热水热粥了。”

见是店伙计的声音，闻人耳壮着胆子爬起身，将门露出一条缝，眯着眼睛看着外面道：“你，你，你放在门口就行了，隔壁住着的两位姑娘你也别去打扰了。”

闻人耳说完就准备关门，然而下一刻店伙计就将手伸进了门缝，“客官等等！”闻人耳纳闷的探出头道：“还有什么事吗？”伙计双眼瞪得溜圆：“客官忘了小人昨夜说的话了？”闻人耳挠头想了想：“哦！你说起雾了让我们赶紧出镇对吧？哼，想得倒美！你小子诓骗我们吃青菜萝卜的事还没完呢！”

“客官这是何意？”“何意，我都看见了，后院养了那么多鸡，你怎么不杀一只给我们开开荤？”

店伙计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两人互相瞪视而立谁都没说话，沉默之中，店伙计好半晌才开口道：“原只是为了这点小事，客官要吃鸡，那好办，待你们离开之刻，小人便将鸡处理好双手奉上。”

闻人耳好字还未说出口，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听到这声音店伙计神色顿变，他慌忙掩好门转身下楼，然而行至半途便与上楼的人撞上，“阿默，你方才在与谁说话？”

“没有……小人在自言自语呢，掌柜的，您怎么来了？”叫阿默的伙计贴着墙角不敢与来人对视。“是吗？我都进来有一会了，就听见你站在楼上自说自话……”说话间那人脚步逐渐向客房靠近，“后厨都开始烧水了，莫非近日有客来？”最后一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因为他已经站定在客房外不动了。

阿默认命的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是的掌柜，昨日来了几位客人。”

“哦？既是如此，为何不向我禀告？”

“没有，小人想着此等小事，无需惊动掌柜的，而且，他们一会就要走了，掌柜您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差别吧……”

掌柜没再说话，闻人耳透过门缝眯眼瞧去，就见阿默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布衫的男人，他头发半白，神色威严，正打量之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客房，低声吩咐道：“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急着走作什么？去厨房备些好酒好菜，一会我亲自招待他们。”男子说完就走了，阿默却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等人走后，闻人耳才打开门，疑惑的看着他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们掌柜不是说要好酒好菜招待我们吗？你还不赶紧去？”

阿默抬头看着闻人耳，眸光不再呆滞，但那眼神却黯淡晦涩。“良言难劝该死鬼，客官竟是要留下来喝酒吃肉，小人也没办法，客官自求多福吧。”阿默扔下一句莫名的话便走了。

闻人耳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目露深思，稍后他回到房间，向池鸢询问去留。池鸢沉吟了一会，道：“既是愿意招待我们，那留下便是，且看此人有何深意。”说罢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辰时初本是天色大亮之际，由于镇中被雾气笼罩，处处都显得阴沉黯淡。空旷的大堂内点了三盏烛台，客栈掌柜坐在正中的圆桌前，听见楼上轻轻响动的脚步声，举目看向楼梯上的四个人。

他目光一一扫去，最后落在容貌出色气质如仙的池鸢身上，但目光中却没一丝猥亵淫.秽之意，他的目光充满探究好奇，以及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

“啊，失礼失礼……”掌柜站起身迎向前与四人拱手行礼道：“诸位远道而来，乌某真是有失远迎，来来来，快入座，小店寒酸简陋，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掌柜的真是太客气了。”闻人耳走上前十分熟稔的与掌柜寒暄了几句，落座之后，掌柜又开始旁敲侧击打探他们各自来历，但都被闻人耳几句巧言给挡了回去，闻人耳极会与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将这掌柜的打探之言给堵了遍，见套不出什么话来，掌柜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克制力极好，面上不显继续与他们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各自怀揣心思散去。

回了房间，薄薰满脸笑意的对池鸢说道：“主人，这家客栈真是有意思，店小二冷言冷语，用清粥小菜应付我们，还要赶我们走，而这掌柜就更奇怪了，不仅好酒好菜招待，还免费让我们多住几天，嘻嘻，真好玩。”

“事出反常必有妖，店家如此反应，只能说他有所图，而那店小二应是知道他所图之事，他驱赶我们应是好意，不过，我却没有想走的意思，我倒要看看这掌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哼，遇上我们，也不知道谁是猎物。”

“说的对！我们就和他好好玩一玩，反正也是白吃白喝白住。”

主仆二人说了一阵子话，本想出门转转，但外面的雾实在是太大了，便是出了门也什么都看不清，更何况街道上空无一人，即便是有人，那也是出殡的队伍，直到此刻，两人才觉得小镇诡异出奇，一上午，她们都看见有三四家出殡的队伍从客栈外路过，就算是死人，也不可能凑到一堆一起出殡才是。

薄薰百无聊赖的倚着窗户看着外面漫天飘飞的白色纸钱，虽然雾气阻隔视线，但她能用术法看得很远，与客栈临街的院墙内似有人在哭泣，细细闻听像是女人的哭叫声，来此镇上，薄薰还从未见过任何女子，大家都足不出户，像是外边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