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235章 235.譬如朝露（九）

夕阳红如血，茅屋前，三人的倒影被拉得很长，黄昏的风夹杂着震泽湖的水汽，丝丝缕缕漫延开来。绫愁袖间垂下一道白绫，指尖处五道锋利的刀刃映衬着血红的霞光微微刺眼。

范长明缓缓转身，一身麻衣无风自动，两道须白的长眉垂落在肩头，随着他拂袖的动作微微起伏，一袭掌风悄无声息的打了出去，其势如巨浪滔天，似有磅礴之力，携卷起飘来的花瓣，翻滚旋转，犹如一条涌动飞舞的风龙，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无比的向绫愁的方向飞去。

绫愁双袖微动，道道白绫交叠缠绕，宛若水蛇一般舞动，叮当作响的刀刃犹如巨蛇的鳞片，折射出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两股势力相交的瞬间，无形气浪翻涌而出，以两人为中心点，方圆数十里的花草在一瞬间被连根削斩，激烈回荡的气流嗡鸣声，好似深山野兽的低吼，嗡嗡震动声响彻山谷，余音震得檐上的茅草纷纷飞落，薄薰也险些跟着一起掉了下来，她拍了拍胸脯低声嘀咕几声，随后悄无声息的遁走了。

场下，除了绫愁身后的那株柳树，以及范长明身后的小茅屋幸免于难，其余之地一片狼藉。

范长明身形一动，瞬间跃到三丈之外的溪流边，绫愁掷出白绫紧追其后，妖娆舞动的白绫突然散开，数十道白绫犹如天女散花一般在半空绽开，白绫一侧，闪着寒芒的刀刃像毒蛇吐信一般绕着范长明环绕。

范长明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光一出，空气中的雾气瞬间凝结成水珠，剑身闪耀的冷冽光芒，在昏黄的暮色中好似划出了几道闪耀夺目的流星，剑指之处，凝结的水珠陡然爆裂，四散溢出的剑气将环绕而来的白绫撕成了碎布。

绫愁掩嘴长笑一声，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伴着渐渐席卷而来的黑夜，闻听之下好似鬼魅一般。她水袖一摆，余下白绫瞬回，白绫一散，藏于其中的数百道刀刃悄然浮空，尖利的锋刃垂直向下对准着溪流边的范长明。绫愁五指翻动，数百道刀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顺着她舞动的轨迹翻滚排列，其间流转的冷光将溪流映照得犹如星空一般璀璨。

还不容欣赏几眼，数百道利刃猛然直下，范长明迅速出剑，刹那间，电光飞溅，刀剑交叠的争鸣声好似春雨惊雷，其间流泻出的剑气将奔流的小溪斩成数截。范长明的剑刃贴着绫愁的侧脸而过，银白的剑身倒映着绫愁妖媚娇笑面容，剑落之处空气都好似被斩成了两截。

“哈哈哈哈，范长明，你这气势一如当年呀，哎呀，倒是奴家小看了你呢。”绫愁嘴上这般说，可手中勾动的五指却没停下，如蛇一般妖娆舞动的白绫在她的指引下将范长明周身八个方位全都围住，数百道利刃密如细雨纷涌直下。

溪水上激起无数水花，范长明横扫直去，剑刃上弹出的火花映照着他眼中冷厉的眸光，轻薄的麻衣被罡风震得四散飘来，他飞身于半空，执剑扫飞缠来的白绫，在兵刃飞转之间，迅速转回正身，抬手起势，直到眸光中倒映的寒芒越来越近之时，蓄力的一剑才终于落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震得远处端坐在柳树上看戏的孟婆都不得重新摆正了坐姿，她倒也没闲着，趁着夜色，正指挥着手里的影蛊与茅屋里的棠情打斗。

封蕴守在林兰床前，一边翻阅古书一边对付脚边爬来的黑蛉蛊，棠情一人面对影蛊分身乏术，这影蛊就真如同影子一般，刀剑不惧，无论她如何对敌，打在影蛊身上就好似打在空气中一样，费力又不讨好。

影蛊乃是蛊王相伴相生的产物，蛊王可以化形可以遁入虚无成为幻影，能变火能化龙，若是继续炼化下去，还能变成更多的形态，但此物是有实体的，只是一般凡物伤不了根本，而在黑夜里它能展现出最大的实力，此物隶属于妖物范畴，而它的弱点就跟鬼魅邪物一样，惧怕阳光惧怕灵气。

相反影蛊却不一样，它乃是蛊王影子投映出来的分身，此物水火不侵刀剑不入，虽没有实体，但它的弱点却很明显，那就是惧怕光，无论是日光还是烛光它都害怕，更别论携带灵气的灵兮剑了，之前与池鸢打斗了那会，它的黑影已被侵蚀了一半，余下一半用来对付棠情倒是绰绰有余，然而棠情却没发现，在茅屋内与她缠斗的影蛊，却经常躲避着烛火游走。

棠情被影蛊逗弄得气喘吁吁，她刚垂下头歇气的功夫，一道寒气森森的雾气就打了过来，棠情躲避不及，半臂衣袖被雾气沾染，瞬间那衣料就如同被腐蚀一般，化为碎屑落了一地。棠情果断扯掉整截衣袖，回头看了封蕴一眼，两人眼神交汇一瞬，棠情就引着影蛊出了茅屋，她原想着出了茅屋更好施展手脚不用顾忌其他，然而，出了茅屋反而对她更加不利。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片的乌云在头顶盘旋翻滚，云层似有雷光在闪动，四周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远处绫愁与范长明打斗之余落下的剑光星火。

斜倚在柳树上的孟婆见棠情竟引着影蛊出来，不由得咯咯笑出声：“小妹妹，你这真是自投罗网呀，让奴家想留手都不行呢。”

棠情提剑凌空翻了几道身，可身后追来的影蛊速度越来越快，任她如何出剑，剑气如何厉害，都伤不到其分毫。然在夜色的掩映下，影蛊那团混沌看不清底色的黑影却在逐渐恢复壮大，丝丝黑气伴随着湖风吹拂而来的雾气悄无声息的笼罩在茅屋周围。

棠情只感觉周身越来越冷，便是剑身也凝结了许多水珠，当黑雾袭来之时，整个人像是被溺进了湖底，就连提剑的简单动作也难以做到。浓重的黑雾好似一双大手将她的视野隔绝，渐渐的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忽然，一道紫色闪电从云层之间绽开，滚滚惊雷从天而降，就落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即便是一瞬间的事，黑影还是被那道紫色雷光吓得缩了回去，它收起四散漫延的黑雾，盘踞在茅屋角落没再出来。

云层之间电光四起，棠情看着远处的落雷似有所悟，她掏出火折子点燃檐下的两盏油灯，随后又令封蕴点了屋内所有蜡烛，果然在火焰的威胁下，那些四处爬窜的黑蛉蛊在缓缓后退，当然，封蕴也从古书中查阅到此虫的来历以及它的弱处，而今，虽能驱退，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正当他们以为能喘息片刻之时，屋檐上突然垂吊下数十只雪白的蜘蛛，它们抬腿露出腹部朝着檐下的棠情以及屋内的封蕴喷吐出数道闪着银光的细丝，细丝在空中交叠出一张密网，铺天盖地的朝二人袭来，棠情举刀就斩，然而蛛丝纹丝不动，一道力犹如打在棉花上一般，随即又反弹给了棠情，棠情被震得后退了半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蛛丝缠住了双手双脚，下一刻一张巨大的密网就朝着她整个人飞去。

茅屋内的封蕴只有一把短匕迎敌，同样他的刀刃也伤不到蛛丝半分，没出一会就被蛛网缠成了一个大茧。雪白的蜘蛛怪叫一声，迅速从半空飞下，扑在猎物身上疯狂撕咬。

孟婆笑吟吟的从柳树上飞落下来，施手一抬，蜘蛛和黑蛉蛊悄然退去。

棠情被蛛网缠得密不透风，挣扎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孟婆一脚踩在她背上，用短刀削开敷住棠情口鼻的蛛丝，娇笑道：“小妹妹，奴家养的这几只小蛛儿还不赖吧？呵呵呵呵，瞧瞧，这可怜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呀。”孟婆说着突然一把拽起棠情将她绑到檐柱上，对着她一张娇俏的小脸上下打量：“哎呀，小妹妹真是生的一副好相貌，奴家很是喜欢……喜欢到想把你这张脸割下来，给自己装上，这样是不是也能迷倒万千江湖儿郎了？”

棠情淡如清荷的面颊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红，她眸光逐渐黯淡，面无表情的看着孟婆道：“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何必如此扭捏，故意膈应人。”

孟婆伸手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抚弄了一下，顺势还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嘴角笑得更加肆意：“哈哈哈哈哈，小妹妹倒是一个爽快人呢，奴家只喜欢你的脸，可不想要你的命呀，不过，你若是将秘宝交出来，奴家倒可以留你一命，甚至屋里边的小弟弟，以及林大美人的命也都可以保住。”

“此话当真？”棠情的眸色恢复了一些光彩，然而在看见孟婆眼中流露的讥讽之意后瞬间明白了几分，“哼，谁会信你们幽山的鬼话，你这话说出去便是自己也不会信吧？”

“哈哈哈哈哈，说的也是，绫姑娘要你死，奴家可不敢让你活，只是奴家颇为你这一张脸感到可惜，嗯……说起来，啊，还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千风，你可算来了，真是让奴家好等……”

黑暗中，一身白衣的颜千风缓缓踱步到油灯之下，他笑看着孟婆道：“李姑姑，千风来迟还望恕罪。”

“不怪不怪，千风，你来瞧瞧，这小妹妹的姿容如何，若做成面具戴在奴家身上可能合适？”

颜千风走到棠情身前，目光在她脸上肆意流转了几回，又伸手碰了她的额骨鼻骨颌骨各处，随后笑道：“棠情姑娘不愧是江湖三大美人之一，如此姿容实属难得，但棠情姑娘的脸骨与李姑姑你的脸骨，似乎有些不太相称，若是强行割下制成面具，可能会有些许不贴合的地方。”

一席话说得孟婆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她轻哼一声，突然露出尖细纤长的指甲在棠情脸上滑弄：“是么？既是不合适，那便毁了去！”孟婆说完眼角余光落在颜千风身上，似想看他反应，颜千风笑容一顿，像是着急了，伸手按住孟婆的手道：“李姑姑且慢，千风说错了，虽有不贴合的地方，但是能改，更何况，如此美人，随意打杀了岂不是浪费，不如交给我处置如何？”

“呵呵呵呵……”孟婆娇笑一声，退后让颜千风上前：“好，那便让你来吧。”

棠情见孟婆转身往茅屋里去，急声喝道：“站住，你要做什么？”孟婆回头瞧了她一眼，“当然是去做奴家的正事，小妹妹别急，千风待女子一向温和，更何况如你这般美丽的女子，他定是会加倍疼惜的。”

棠情气急，奈何手脚皆被蛛丝缠缚，她越是挣扎，蛛丝缠得越紧，窈窕的身材在油灯的照映格外显眼，她小脸扑红，额上香汗淋淋，如此景象引得站于身前的颜千风眸色幽深了许多。

颜千风端望着棠情没有立即动手，这与他向来的行事风格颇为不符，似是犹豫，似是在透过她凝望别的人。

“咦，千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难道这小美人儿不合你意？”茅屋内，孟婆突然探出头来询问，一句话瞬间打破了颜千风的犹豫，他失笑一声，抬手伸向棠情的脸，“李姑姑多虑了，你不懂，只有在这种特殊时刻，美人身上的气质才最动人。”他挑起棠情的下巴，对着她强忍惊怯的眼眸，声音别样温柔但语气却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漠，“别怕，我会让你体会到什么叫做极致的快乐。”

棠情惊怔的瞪大了双眸，那贴于耳畔的声音与呵出来的热气，让她这未经人事的少女颇有些惊吓和无措，只觉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战栗，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思绪便有些迷醉了。

棠情久居桃花坞甚少出岛，岛上弟子都对她恭敬有加，便是如姬无寐这般无赖之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除了封蕴，她很少和同辈男子亲和，这才导致她面对颜千风的魅惑之术毫无抵抗之力。

颜千风看着棠情渐渐垂下的眼眸，唇角笑意渐浓，他指风如刀，几下就解了坚韧如铁的蛛丝，待他将棠情放到地上，正欲宽衣解带之时，突然他抬起头，凝望着山谷东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然等他看清的时候，一柄闪着银光的飞剑已经穿透浓雾，携卷着一路星光朝他飞驰而来。当看清剑身的时候，颜千风眸中似有笑意，他似在欣赏那把剑，又似在想象执剑人的表情。

直到飞剑于他不足半寸之时，颜千风身形如魅，像是化为了一道黑烟，与油灯之外的黑暗融成了一处。

灵兮剑几乎是擦着颜千风的右臂飞过去的，“咚”的一声脆响直直插进一侧的檐柱上，直把里屋调戏少年的孟婆惊了一遭，她探出头，一见那把闪着光的宝剑，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池鸢御风而来，其后紧跟着薄薰还有谢离，至于宋青云，已经追到山谷的另一边，观摩绫愁与范长明的惊天大战。

云层电光不断，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池鸢飞身冲进檐下，一把拔出剑来，盯着檐外的颜千风道：“好巧，你居然在这。”说完她低头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棠情，脸上露出几分嘲讽之意。

颜千风眸光灼灼的看着池鸢，知她想说什么也没急着解释，视线流转之间，蓦然停在她鲜血浸染的衣衫上。就在这时孟婆也从后窗翻了出来，她对颜千风传音几句，随后退到几丈开外的柳树上看戏。

颜千风正欲开口，一身青衣的谢离就陡然从檐上落下，他反手背剑，一身气度犹如云涛青松一般让人不敢直视，颜千风看向谢离，心中默默审度他的身份。见池鸢没在看他，而是将目光投放在孟婆身上，颜千风薄唇紧抿，突然拔出软剑，飞身冲了上去。

池鸢没料想到颜千风会出手，正要动作之时，身侧的谢离就执剑迎了上去，池鸢想了想，还是先看看谢离闭关的成果再论。

瓢泼大雨之中，两道身影在激烈交缠，刺眼的剑刃火光亦如远处滚滚落雷，雨雾交织，视线阻隔，难以看清两人的身影，但池鸢看得清楚，没想到谢离进步这般大，十招之内竟与颜千风打得有来有回，显然颜千风也没动真格，更没拿出半分与她对决之时的气势。

一道剑气顺着斜风细雨洒进檐角处，薄薰被惊得退了小半步，讶声笑道：“主人，想不到小谢离还挺厉害的，瞧瞧，这剑气，倒还有几分像模像样呢。”

池鸢没说话，她看着隐匿在雨雾的孟婆，疑惑她为何还不动手，这时，与谢离对招的颜千风突然收手，他飞身退到黑暗深处，一旁静观的孟婆也像是受到什么应召一般迅速遁走。

雨夜之中，雷光闪烁不断，谢离手执长剑，顶着一身湿衣走进门檐，雨水混着血水从他袖中流出，在薄薰的惊讶声中，谢离只望着池鸢笑，像是在问她，自己这番表现如何。

池鸢双手抱剑斜靠在檐柱上，目光将谢离从头看到脚，她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但那笑容谢离是懂的，她既放心自己一人对敌，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是相信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