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230章 230.譬如朝露（四）

忽而花园深处传来一阵细碎窸窣声，由远而近，慢慢朝亭间靠来。

棠情眉梢轻抬，绵绵柔声好似一缕春风般直拂进人心，“封蕴，你来了……”

下一刻躲在花丛中的小少年就冒出了一个脑袋，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好奇地将池鸢主仆打量。

“棠情姐姐，你看我今日摘的花好看不好看？”小少年抱着一捧花草钻出花丛，一身衣衫沾染了各色花香，几只彩翼蝴蝶也跟着他一路进了亭子，“近日我又研究了一份古籍，上面说要将这几种花通过特殊手法处理，再晾晒碾碎……”还不容封蕴说完，棠情便牵住他的衣袖让他坐下：“瞧你这难看的眼圈，又几日不睡觉了？”

封蕴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将手里的花草一一摆弄在案前，热情的向棠情介绍道：“棠情姐姐，你看，这是鱼灯苏，奎宁，还有天仙子……还差一个雪篙，也不知明日下不下雨，若是雪篙开了花，所有的药材就都收集好了，棠情姐姐，我向你保证，这个药方肯定能治好岛主伯母的病！”

棠情怔怔的看着案前的花草，眸底沉淀的忧愁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她轻轻叹了一声，施手给封蕴倒茶：“且不必如此忙碌，听人说你几日几夜不吃不睡，就为了研究这些花草古籍……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注意些自己的身体，母亲之病日积月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扭转……”

“棠情姐姐，你别难过，你放心我有信心，一定会治好岛主伯母的！”封蕴掷地有声的向棠情承诺，说完就收起案前的花草小心的放到一边。

棠情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好了不说了，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鬼笛仙子池鸢姑娘，旁边那位是薄薰姑娘。”

封蕴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腼腆地起身拱手：“池鸢姐姐好，薄薰姐姐好。”

薄薰漫不经心的瞅着封蕴，这小子看着乖巧绵顺，可她总感觉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尤其是他盯着自家主人打量的时候，目光里好似藏着什么。

池鸢正磕眸品茶，闻见封蕴起身行礼问安，也不抬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冷淡的态度让封蕴脸上腼腆的笑一下融化了干净。

棠情以为池鸢还介意方才之事，遂撇开话题道：“池姑娘，听闻你现在暂居令狐前辈的院子？”

池鸢抬起头，正好撞见封蕴好奇探来的目光，她淡漠的扫了他一眼，轻声应道道：“是。”

封蕴被池鸢冷嗖嗖的一记眼神瞪得浑身发麻，他立马别开脸，也不知是害羞还是躲避什么。

棠情提议道：“池姑娘如不嫌弃，就搬到东山谷来住吧，虽是江湖儿女，跟男子住一起总归不太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棠情姑娘不必麻烦。”

棠情怔了怔，又道：“对了，池姑娘，还记得你之前说的三日之期吗？”

池鸢眸色一动，视线终于与棠情对上：“记得，既然棠情姑娘如此期盼，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好，请。”棠情刚要起身，一只灰扑扑的大鸟突然从亭檐上飞了下来，看到它棠情稍稍露出一丝笑颜顿然收了回去，她面色肃然的抓住大鸟取下绑在它爪子的信筒，才看了两眼，萦绕在眉心的那股愁绪又浮现了出来。

封蕴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花草，似乎对旁的事漠不关心，直到那只大鸟沿着桌案走过来对着他的衣袖啄了几下，封蕴便隔着衣袖轻轻抚着大鸟道：“棠情姐姐不必忧心，那些江湖宵小由我来处理。”

之后，池鸢便被棠情请了花园西侧的竹林里切磋武艺，而薄薰和封蕴则待在花亭里观战。

棠情的武功招式和绫愁的的确很像，只不过一个用剑，另一个用白练。

池鸢想着只是简单切磋几招不欲祭出灵兮剑，但她低估了棠情的实力，在对方凌厉剑气的冲击之下，池鸢手中临时折来的木枝好似历经风雨摧残，才稍稍用力一挥就立即碎去。

望见灵兮剑一闪而过的绚丽剑光，亭间坐着的封蕴惊得站起了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极大。

薄薰瞥了封蕴一眼，扬声不屑道：“这下知道我家主人的厉害了吧，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逼主人出剑！”

封蕴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薄薰被封蕴阴恻恻的眼神瞧得心下来气，当即出言嘲讽：“小子，你的棠情姐姐就要输了哟，你还不快去帮帮她。”

封蕴转过身，从一捧花草中拾捡出一束格外艳丽的花递到薄薰面前：“输便输了，输又不丢人，小妹妹，这束花送给你。”

薄薰盯着封蕴手里的花直皱眉，别人不懂就算了，这小子居然还敢糊弄她，七品红这种毒花但凡碰一碰就会浑身麻痒三日不休，若是被花枝上尖刺戳伤皮肤会立马痛痒发肿，这小子莫不是当人眼瞎，他自己戴着手套不会中毒，当面送给别人，难不成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

薄薰昂起脸，冷哼一声：“你叫谁小妹妹呢？”

“当然是你呀，小妹妹！”封蕴笑着将手里的花往前递了递。

薄薰瞧着封蕴古怪的笑容，假装懵懂无知收了那束花：“刚才还愿意喊我一声姐姐，怎么转眼就换了称呼？”

封蕴瞟了一眼薄薰的手，唇角挂笑：“方才没瞧仔细，现在瞧来觉得妹妹年岁应该比我稍小，若妹妹不喜，让我继续喊姐姐也是可以的。”

薄薰盘弄着手里的毒花，在封蕴盯视下她还拿起凑到鼻间闻了闻，随后就看见封蕴眼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他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薄薰为何不中招。

“这花太艳了，我不太喜欢，还给你。”说完薄薰就将毒花扔到桌上。封蕴捡起七品红，目光落在薄薰手上：“妹妹不喜这束，那我便换一束吧，就当做给妹妹赔罪的……”

薄薰实在不喜和封蕴这样的人绕心思，一声冷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慢着！”

封蕴缓缓抬头，面色一派迷茫无辜。薄薰凝眉瞪着他道：“小子，本姑娘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那些毒物对我而言就是小打小闹，别费尽心思害人了！”

封蕴眸色变幻了一番，唇角古怪的笑意渐渐显现：“原来小姑娘也是道中人，难怪了，七品红的毒对你无效，有那般厉害的主人，这跟在身边的小丫头也是不容小觑，实在让人佩服，佩服……”

“少在那阴阳怪气，小子，说来我们也是初见，你无缘无故为何要拿毒花害我？”

封蕴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薄薰眨了眨，看似清纯乖顺的模样，可那目光里却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味道：“还能为何？是小姑娘你出言不逊在先，莫怪我出手狠辣。”

薄薰正欲说话，忽见一道银色剑光直穿竹林朝花园这边扫来，当她看到时已经晚了，只闻头顶咔嚓作响，六角攒尖的亭盖径直向一侧滑去。

薄薰站立在一片尘烟没动，反倒是封蕴不顾自己宝贝的花草着急的跑向亭外，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跑去竹林看棠情有没有被受伤。

竹林里狼藉一片，碎叶断枝铺了一地，棠情就静静坐在一簇低矮的草丛里，手中剑已断成两截，衣衫碎裂成片，灰头土脸。封蕴着急赶到见到这副场景，急忙脱下手套给棠情诊脉，“棠情姐姐，你……你没事吧？”

棠情动了动，却是侧过头去望站在竹林另一处的池鸢，她手里的剑还闪着耀眼的余光。一阵微风将林间竹叶吹得迷乱，棠情耳侧一缕红绫突然断裂随风而去，恰好被另一侧的池鸢伸手抓住。

封蕴探了一息察觉棠情没有受伤便放下心退到一边。

棠情理了理身上被剑气削断的衣衫，还好池鸢手下留情，只是外衫破了，里衣还完好如初，她扔掉手里只剩半截的剑，站起身与池鸢遥遥对视。

沉寂的竹林一时鸦雀无声，但隐隐之中似有一股奇怪的花香在向四周蔓延。突然棠情动手了，轻薄到几近透明的白纱从她袖中飞出，盘绕着附近的绿竹，一路向池鸢靠近。

那抹白纱好似无穷无尽，遮天蔽日，将竹林和她们二人围得严严实实，几乎是眨眼间，眼前之景就从白日转为了黑夜。

池鸢嗅着空中淡淡的花香，看着眼前的景色变幻，忽觉似曾相识，耳畔也想起姬无寐之前与她说的话，桃花坞秘术……莫非是阵法？

关于阵法秘术池鸢所知领域并不广，但万变不离其宗，所有阵法都遵循一个宗旨，只要慢慢推敲总能找出破绽。

只可惜落入阵法的人不止池鸢一个，还不待她多想，盘踞在四周的白练突然齐刷刷朝她袭来，池鸢施展轻功灵巧躲避，可那白练却如蛇一般跟着池鸢一齐翻滚扭动，无论她去哪，她身法有多快，那批白练都能跟上。

池鸢被追得不耐，回身出剑，剑光一落，铺天盖地的白练乍然消失无踪，纷纷扬扬之中，落到脚下的只有短短的半截，果然……这阵法里的东西都是半真半假，亦如这天日，亦如周围密不透风的白纱墙。

竹林另一侧的棠情慢慢朝池鸢靠近，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鎏金镂空银色香炉，丝丝缕缕的轻烟正是池鸢闻见的那股奇怪暗香。烟雾弥漫之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蓝色的蝴蝶，它们围着棠情翩翩起舞，棠情望着池鸢微笑，直到这一刻她才停驻了脚步。

蝴蝶飞舞间，绿莹莹的草地上突然开了一片红花，池鸢闻着香气，看着蝶舞，只觉得头疼难忍，渐渐的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想不到桃花坞还有这种迷惑人心的秘术，在她进入那片诡异的花园时就应该想到，但现在设防已是来不及，池鸢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小看了凡间阵法秘术。

“池姑娘……池姑娘？”池鸢捂着额头靠着身后枝干站立，神思迷离之际犹听见棠情在唤她，池鸢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朦胧之中看见棠情在慢慢朝她靠近。

倏地，一阵刺痛从眉心处传来，是那道桃花金印，池鸢被这股刺痛瞬间惊醒，她晃了晃头，抽出一丝气力默念清心咒，终于赶在棠情靠近的前一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叮”的一声尖锐刀刃摩擦声响侧竹林，棠情惊诧的看着池鸢，手里的匕首也被她的剑刃挡了去。

“池姑娘醒了？”棠情试探的问道。

池鸢冷眼看着她：“棠情姑娘，说好只是切磋几招，你布阵困我却是何意？”

棠情收回匕首，又吹灭了小香炉，绵软的声音淡得像天边飘散的云：“当然是要试探池姑娘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如今算是见识到了，池鸢姑娘果然不虚江湖传言，棠情能输给你心服口服。”

话音一落，周围的白纱也渐渐消失，竹林上空一如云破日出，金色的阳光倾泻直下，温暖的气息瞬间扫空之前的沉暗的阴霾。

“少主，少主！”才出阵，便见竹林外候着的桃花坞弟子急匆匆地跑向棠情，那弟子对着棠情耳语了几句，观棠情倏然变换的脸色就知不是什么好事。

封蕴跟着棠情一起走了，竹林间只剩池鸢主仆二人。

“主人，你方才又进阵了？”薄薰压着嗓子脆生生的问道。

池鸢摩挲着左手上半截红绫，笑容淡淡：“桃花坞的人果然各各都不简单。”

薄薰听得云里雾里：“管他们简单不简单，只要主人比他们都厉害就行了，主人，外面好像有很大的动静，我们要不要也跟着去看看？”

“那便快去吧。”池鸢收起剑，临走之时，望向竹林中弥漫淡淡的暗香，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公山彧的武功路数似乎和棠情很像，莫非他也出自桃花坞？

桃花坞大殿前的广场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着一批人，他们衣衫褴褛满身是伤，一身血气老远都能闻见。

凌仲率领着一众桃花坞弟子正给他们上药，寻问中才得知，这批负伤逃命的水月弟子是被东越人所伤，一路从震泽湖东面往南面逃命，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途中又遇水匪凿船掠劫，幸而落水之处靠近桃花坞，这才跌跌撞撞一路奔波投靠而来。

池鸢坐在正殿的檐角上观望着广场上来往的人群，心下好奇之前离开的棠情去了哪？莫非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批逃命的水月弟子更危急？

“诶，主人您瞧，居然是宋老头！”趴在檐头的薄薰突然兴奋的站了起来。

池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果见宋青云出现在广场左侧的小石桥上，他步履匆匆一路越过场中众人，直奔后殿而去，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池鸢见了好奇，动身拉着薄薰也一块跟了上去。

后殿处守卫的弟子甚多，之前见过的岛主座下十二弟子皆守在门前，池鸢四下探了一圈，除了明面上守着的弟子，暗中还有布防，要想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混进去基本不可能。

宋青云登上了石阶，面色焦急向殿前的弟子询问商量，几经折腾之下那群弟子还是没将他放进去。

“主人，您想不想进去？”薄薰突然凑到池鸢身边神秘兮兮的说道。

池鸢头也不回：“你有什么好办法？”她视线落在宋青云身上，心下奇怪他为何在此，他来了，那谢离呢？

“哼哼，您不知道，最近在桃花坞这块宝地，我灵力增长了许多，诶，就是之前与您说的那棵百年的桃花树，我和颜千风那小子打架的时候顺带路过了，那里是个风水绝佳之地，我抽空去了几次，现在修为也是回来了，不光如此，我还新悟了一个法术！”

池鸢终于回头，好奇道：“什么法术？”

薄薰神秘一笑，伸手握住池鸢的手腕，莹莹绿光中，一股暖流忽然窜向池鸢体内，旋即，池鸢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目光落处，忽见自己的身体渐渐淡去，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嘻嘻，现在知道了吧，主人，这是我新学的隐身术，不仅能自己用，还能施术给别人用，不过我灵力不多，也就能维持三个时辰，主人，术法已经开始了，我们快进去吧。”

池鸢也不多耽搁，轻身飞下屋檐悄悄向殿门靠近，薄薰追在身后跟来，急急传音道：“主人别急，我这个隐身术还有弱点，就是千万不要被人撞到，不然会失效的！”

池鸢步伐顿止，回头瞪道：“不早说。”

薄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其实只有您撞到人会失效，我是不会的……”

池鸢霎时无语，老老实实站在殿门前伺机而动，然殿门紧闭半天不见有人出入，池鸢本欲打退堂鼓，忽见封蕴从殿中出来，池鸢看准时机，身如轻烟，无声无息的飘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