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容川还在鬼楼。
这三年间应流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府罗城,外界并无什么大动荡,云家山林恢复如初,失去了言袭的风息山庄也未敢再来进犯。
只是楼容川再没出现过,像是消失了一般,连同着鬼楼也一并没了消息。无埃剑宗久无人管,后山的长老年岁已高,已是有心无力,原本有些起色的宗门在这三年间又颓败下去,新进的弟子也都纷纷下山去了。
因着应流扬从前的身份加之现在的实力,暗地里觊觎无埃剑宗宝地的世家门派都不敢轻举妄动,无埃剑宗就这么荒废下去。
应流扬虽然净化了府罗城,这世间的妖邪和魇气仍然存在,只是无埃剑宗的修士大不如前,能除魇的更是少之又少。
现如今,找人除魇已经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后来应流扬还有听闻过白缙的消息。
白缙没有加入任何世家门派,也没有回到白家,反而在这世间游走,见魇即除,声名在外,已成了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修。
当真是一人一伞,除魔天地间了。
应流扬听了白缙的事迹,心中有些触动,他是羡慕白缙的。
他羡慕白缙的豁达。
应流扬就不如白缙豁达通透,一直以来浑浑噩噩没有一个坚定的目标,所以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才会害死谢人间。
可应流扬清晰的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不会改变太多。
他和白缙不一样,他不是世家公子,背后没有家族依仗,正因为出身卑贱,得到的太少,所以拼了命想抓住一切。
成了少宗主,便想要名正言顺的成为宗主。
失去了灵根,便不择手段想要恢复,又想要学风息诀。
想要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到现在,得到了所有,却再也不复从前的心境。
思索间,应流扬已然落在鬼楼的门楼前。
有风吹拂他的发,这三年间,原本参差不齐的头发也长及腰间,言袭曾帮他修过几次,新生出来的黑发却总是不如从前乌黑,显得应流扬多了几分恹恹的病气。
应流扬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
但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
想到这里,应流扬抬起头去看门楼顶端,发现上面没有题字,只雕了一只仰首的鹤,大概是楼弦初创鬼楼时雕刻的,年岁久了,只剩下半截。那鹤像是从这白色石头中挣扎出来一样,显出一些苍白的生机。
鬼楼仍如从前,从门楼的结界里望进去,一眼就看见雪白的屋檐,只是现下已是春末,草木都茂盛起来,白色砖瓦下是苍青翠绿,生机勃勃的颜色,像初春雪将消融的复苏景象。
应流扬刚踏进去,就被门外洒扫的合欢体发现了。
那些合欢体正想出声阻拦,看了片刻,忽然认出应流扬的脸,众人面上都露出惶恐的神色,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丢了扫把便远远跑开了。
应流扬很平静,一点也不像前来赴死约的,他随意抬了抬手便拦住了跑得慢的仆从,灵压镇得他们无法再往前一步。
他缓声问:“楼容川在哪里?”
无人敢答。
应流扬便收了手,独自提剑进去。
一路穿过鬼楼略显阴暗的楼宇屋舍,来到鬼楼主厅的大殿。
这里是二人曾经缠绵也缠斗过的地方。
令应流扬没想到的是,楼容川正在那里。
像是刻意在此处等他,面前的小桌上茶烟萦绕,楼容川靠在凭几上,懒懒支着下巴,似在小憩。
听见应流扬来了,头也不抬。
大厅的天井都被补好了,厅中没有光照,暗得看不清楼容川脸上的表情,只隐隐能看见他外袍红色薄纱流泻出来的一抹艳光,和撑着下巴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上面浮着淡青色的筋。
楼容川另一手搭在扶手上,松垮地垂着,指尖随意勾着流苏穗子,浅绿色的穗子下面,是一块莹白的玉牌,待应流扬走近,他忽地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应流扬,你倒是准时。”
应流扬没回话,只冷冷瞧了他一眼,便将空相剑横在身前。
楼容川仍如从前一样,昳丽的五官上染着不属于这尘世间的邪气,叫人看了移不开眼,只见他眯起眼瞧那剑,忽地冷笑一声,讽刺道:“三年不见,府罗之主怎么就用上锈剑了?”
他消失了三年,却也不曾遗漏过应流扬半分消息。
“拜你所赐。”应流扬的声音冷沉,不带一丝感情。
楼容川闻言,眸色一沉,不知为何骤然暴怒起来,反手将面前的桌子一掀,在一片清脆的碎裂声中,手中雪白的令牌幻化成长剑出鞘。
刹那间金白的灵光乍现,映亮楼容川那张苍白却艳丽的脸。
三年未见,他似乎比从前更加瘦削。
应流扬想不了太多,提剑迎战。
二人缠斗到一起,同三年前一样,冲破屋顶,在上空盘桓。
强悍的灵压镇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一刹那楼容川身上的金光乍起,比三年之前要强,出招更快,更加狠厉。
应流扬想,这样很好,两人都拼尽全力,谁都不欠谁。
无境无相的水天蔓延进黑暗无际的魇气之中,宛若一根蓝色的缎带沉入黑暗幽深的冥河之中。
应流扬将毕生所学的剑法齐出,即便是无法引魂的锈剑也与楼容川打得有来有回。
灵力赋予剑身,使得那柄剑在无尘长剑迅猛的攻势下没有断开。
应流扬想,他要用谢人间的剑,为谢人间报仇。
此念一出,手中剑法更是凌厉。
他三年没有出过剑,从来不曾忘记剑诀,忘记仇恨,忘记谢人间。
后来应流扬才发现,楼容川心口上的伤就没有愈合过,三年了,都没有愈合。
或许五年十年也愈合不了。
他是将剑捅进去时才发现的。
这一次没有偏移,正好穿心。
空相剑刺进皮肉的一瞬间,覆在剑身上的灵力被楼容川的血肉吸收,再也维持不住韧性,断在里面,应流扬收手时只留下了一个残破的剑柄。
剩下半截剑身,尽数没入了楼容川的心脏之中。
楼容川的脸上一瞬之间血色全无,原本镇人的灵压也在顷刻间散尽,他的眼瞪得极大,显得那只红色的眸都有些骇人,像是浸满了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应流扬,又低头看了眼插在胸口的剑刃。
应流扬也看着那截断刃,心中莫名地害怕起来,勉力撑着才没有后退,此刻仿佛全世界都失了声,唯独楼容川缓慢挪移上来的视线像刀子一样用力剜着应流扬的心脏。
应流扬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剧烈到他已经觉得快要震碎胸骨,有些疼痛的地步了。
他不由自主捂着心口后退了半步。
很痛。
痛到快要无法思考。
楼容川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长剑,直到看见应流扬惊恐的目光,才像是卸了力一般仰倒在地上,胸口因失血而剧烈起伏,挤压得呼吸也困难起来,楼容川大口喘着气,那双异瞳仍是死死盯着应流扬,好像垂死的猛兽,仍有余威。
应流扬无助地抓着剑柄,望进楼容川满是不甘的眼里,一时怔住了。
他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有的只有茫然。
好像一路走来,他在不停的失去,连这一刻也在失去。
这一切太轻易了,他本以为这是一场二人不死不休的恶战。
可就这样轻易的结束了。
楼容川甚至比三年前还要弱。
应流扬拿不稳剑柄,松脱在地上,那剑柄砸进无境无相的水天之中,缓慢沉了下去。
宛如镜面的水天之上倒映出应流扬痛苦的神色,他强忍着心脏剧烈的疼痛,愤怒地跪坐在地上,揪住楼容川的衣襟,质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谢人间?”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应流扬痛苦的表情,楼容川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松快笑意,“都说了我没有,你就是不信。”
“你……”应流扬哽住了。
他不明白。
楼容川说过他不知道。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日只有他和谢人间,难道他一点也不知道吗?
“你总是不信我,在无埃剑宗时也不信我……”楼容川的声音愈来愈小,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已经开始涌出血来,“你要是肯等我回来……”
“你要是……”
后面的话都湮在他有些悲凉的笑容中。
“……”
应流扬谁也没有信过。
楼容川的伤势太重,气息已经开始紊乱,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起来,看了一会应流扬,又忽然看向了天。
可嘴里却还是问应流扬的话:
“应……应流扬……你那天说的……是……是不是真的?”
“什么?”应流扬胸口震荡的心跳声几乎快要盖过楼容川的声音,使他不由得俯下身,耳朵贴近楼容川的嘴边才能听清楚楼容川的话。
这使得他和楼容川胸口半截露出来的空相剑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剑刃上一团团像是霉菌一样的锈迹。
应流扬侧着头,愣愣地看着那把剑。
那半截锈掉的剑刃,不偏不倚,正中心中,锈剑之上血迹斑斑,楼容川金色的灵力正因生命的流失而不断外散,把两人的脸都映亮了。
是他把这把剑送进楼容川的心口。
“你说你……恨我……不会喜欢我。”
“……”
应流扬这才敢去看楼容川的脸。
可楼容川的眼神从来没有在他身上,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敢看应流扬。
他望着天。
“我才不信。”大片大片的血从楼容川胸膛冒出来,他笑得凄艳,“你不喜欢我,干嘛……干嘛送我红绳?送我两次……”
“……”
“我……我有回去找的,可是都没有找到。”
“……”
“你送的也太早了……太早了……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怎么会收?”
“……”
说到这里,楼容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很用力地把眼神转了过来,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抓着应流扬的衣角,从来骄傲不肯低头的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哀求的神色,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仿佛也要和那剑柄一样沉入水天之中:“你再送我一次吧……再送我一次好不好?”
应流扬心口炸开的疼痛已经使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的张着嘴,呆滞地望着楼容川。
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最后闭上眼睛。
楼容川在他怀里咽了气。
在他咽气的一瞬间,胸口实体的疼痛骤然消失,像是从来不存在似的,随着楼容川的逝去而消失无迹。
再漫上来的,是无休无止的,酸胀的,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充斥着整个胸腔。
忽然有血珠落在楼容川惨白的脸上,沿着他的额骨,落进他深邃的眉骨,像是血泪一样从眉眼处滑下来,在他艳丽无双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道。
两道。
三道。
……
是应流扬竭力咬着唇,咬着舌,咬到口齿发木,嘴里血肉模糊,和着泪一起落在他脸上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他一错再错,最后走到这个地步。
他已成万人之上,世间最强。
可他是那样麻木,那样……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