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目光相碰,单烽固然如看死人一般,薛云也不怕,目光极其怨毒,恨不能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难怪外界传言,羲和舫里不禁内斗,动不动就打得真火乱窜,放炮仗一般热闹,方圆几十里都能听着响动!
楚鸾回听了一阵羲和秘辛,恨不能端碟瓜子出来,又怕被殃及池鱼,便忍痛歇了心思,向药铺里闪去。
茯苓机灵,只等楚鸾回一回铺子,就要扳动机括,降下花帘拦路。
单烽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喝道:“站住!”
楚鸾回干笑道:“犼鞭还没到呢,此物强求不得……”
单烽不听半句废话,单手扯开他,三两步冲进花帘里,又抛出个茯苓来。
茯苓摔了个屁股墩儿,哇地大哭出声,单烽毫无打家劫舍的自觉,在药铺里搜寻一圈,目光便定住了。
那是个毫不起眼的青铜药鼎,不知盛了什么药材,正细微地震颤着,要不是他耳目极灵便,决计注意不到这点儿异样。
药鼎就在他眼皮底下,砰地一震,鼎身浮起一层刺目的赤金铭文,一股极可怕的气息积蓄其中,随时要爆裂开来。
“操,你炼的什么药?”单烽道,“把劫雷都招来了——还不快跑!”
他身上犼体金光暴绽,已做好了以身相扛的准备,可药鼎的嗡鸣声来得更快,那势头说不定会将整条街夷平。
来不及了。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裂鼎声,药鼎猛地跃到了半空中,鼎腹飞快膨胀,铭文无不剧烈闪动。
单烽扭头掷出一本鸣冤录,喝道:“谢泓衣!”
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鼎影已如蛇般一闪,形影互换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发动,巨鼎没入地底,砰地一声,从地下迸出一道数丈高的土墙来,直将药铺屋顶掀翻了出去。
单烽也被飞沙走石溅了满身。但因劫雷深入地底之故,连皮肉伤都不曾受,便满不在乎地拍去灰尘,双目熠熠发亮。
“我就知道,”单烽道,从废墟中拾回了那本鸣冤录,余光却落在墙边,那里凝着一道极淡的黑影,“谢霓,你来得好快!”
自然没有回应。
影子转瞬便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信手而为。
单烽却仍紧盯着那方墙壁,以指腹用力摩挲着鸣冤录,想要抓住什么。
影子的短暂现身非但不能解渴,反而令他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谢泓衣面前去,逼问个究竟,到底为什么会选中薛云?
不,还不够,得把野狗留下的印记一寸寸刮干净了,把谢霓整个人卷进红莲业火里,哪个不长眼的敢伸手来碰,便从头发丝到脚尖烧成飞灰!
楚鸾回松开怀中的茯苓,看见药铺的惨状,嘶了一声。
“我的药鼎!”
单烽不耐,嘲道:“淫药炼多了,进补过度,难免炸鼎。”
“怎么可能……”楚鸾回喃喃道,“这灵药竟能引动劫雷?我炼出什么了?”
他冲至药铺中,徒手拨开药鼎的残渣。灰烬深处,有清光腾射而起,化作一幅铺天盖地的雪白罗网。
单烽一眼望去,便脊后发寒,毛骨俱悚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命弦,弹拨着他的脊柱。
楚鸾回道:“单道友,天有定数,别看自己的因果!”
因果?
多少人终此一生,都是被命运玩弄的糊涂虫?
单烽受长留誓所困,在谢泓衣身边将八苦尝遍,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那些象征着因果的罗网,千头万绪。无数幻象在他识海中闪动。
从降世时的那把大火,到生平经历的种种,谢泓衣的身影在其中不断穿梭,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如露如电,梦幻泡影。
他越是凝神,越是心神俱震,全不知眼中已渗出血来。
“单兄,你的眼睛!”
单烽道:“别拦我,让我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因!”
他鲜血障目,一把拭去后,眼中只剩下谢霓的一幅身影。
后者孑然一身,或嗔或悲,并无一点儿笑影,回头看他一眼,又往远处去了。
“别走!你要去哪儿?”
半空中,一声悠悠的叹息,竟像是从亘古传来的。
“怨春凋,惜春暮,恨春归……何妨赊取,三春景气,一夕催开?”
他虽不解其中意,却被那种怆然击中心魄,仿佛胸臆血肉被活活掏空了一块,徒余无尽酸楚悲凉。
是恶果么?
单烽心道,若我自食其果,为什么报应到他的身上?
啪嗒。
罗网消散,一枚莹白丹丸坠入楚鸾回掌心。
楚鸾回方才还劝他莫看因果,这会儿却痴了似的,双手也微微发着抖。
茯苓道:“师兄,是灵药么?”
楚鸾回面露惊异之色:“是炼成了,但不该……不是我预想中的那一味药。”
茯苓叉腰道:“早说该看着药鼎,师兄,你又用错药啦!但好歹是灵药,你怎么不高兴呀?”
“它叫赊春。”
楚鸾回皱眉道,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手中的丹药:“三春景气,一夕催开……它能将因果中的情,强行激发出来,提前耗尽!”
这药性怪邪门的,和那些药死人肉白骨通仙途的灵药比起来,实在是鸡肋。
但作为头一回现世的先天灵药,是也开宗立派的功德,足够任何一个药修为之欢欣若狂了。
他若不是药人宗的出身,单凭这一颗药,怎么着也能在玄天药盟混个千里药仙当当了。
最初那一阵错愕散去后,楚鸾回展平眉头,越看越是欣喜。只觉那药丸通体散发着柔和莹洁的气息,传承丹方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各个高妙绝伦,恨不能当即炮制个十枚八枚,好生渡一渡世间痴男怨女。
单烽道:“赊什么,能不能说人话?”
这药能炼成,和单烽那一救不无关系,楚鸾回毫不介意他语气粗暴,反而笑笑,随手一指:“单兄看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了么?”
孙药仙拄着铁拐,从不远处探出身来,一个劲儿瞅着楚鸾回掌心灵药,见被逮个正着,便捋动胡须作掩饰。
楚鸾回道:“若我说,单兄将会倾慕于他……”
单烽道:“我看你是死劫将至。”
“这就对了。”楚鸾回笑道,“缘分天定,站在此时,谁也不知道往后会和谁有一段姻缘,不惶恐吗?”
单烽毫不迟疑道:“我知道是谁。”
楚鸾回道:“可这段姻缘,能有多长久?”
单烽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楚鸾回道:“姻缘有定,怕只怕挥霍无度。要是一颗猛药下去,能在数日间,把往后的爱意、缘分,统统燃尽了。又当如何?”
单烽道:“能被药耗干净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情种。”
“单兄,若它能破情障呢?”
单烽:“管用么?”
楚鸾回道:“份量用足,把疯疯癫癫的力气都用完了,正如男子纵欲过度,再不能行人事一般。往后便是死水一潭,哪还有什么情障可言?”
“那很好。差多少药材?我去找,搓颗大的。”单烽断然道,“我非噎死那小子不可。”
薛云一听那赊春的用处便知大事不妙,顾不得装死,一跃而起,却被他师叔单手撂在地上。
“听师叔一句劝,”单烽居高临下,眼里的恶意几乎喷薄而出,偏摆出长辈的口气,“情障这玩意儿伤身体,你消受不起。”
楚鸾回道:“知道了方子,再制倒也容易。单兄你别急,这药因人而异,得有引子!”
“引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楚鸾回道,“服药后,得让他看见意中人,方才见效。”
单烽道:“不行。”
但凡薛云多叫一声谢泓衣的名字,他都想扯断对方的舌头,更不用说让这家伙跑过去现眼了。吃药也太过麻烦,早该一刀骟了!
楚鸾回苦笑道:“单兄的情障也不浅,也该为来日打算,到时候难道也一刀了断么?”
单烽毫不讲理:“我的情障,我破它做什么?就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既然如此,便只能勉力一试,”楚鸾回道,“若能寻到他那意中人的贴身之物,充作药引蒙在眼上,也能奏效。”
单烽颊边肌肉一跳,仿佛被哪来的野耗子偷了灯油一般,十万分的不乐意。
薛云趁机便要起来,却被一拳打翻在地。单烽唯恐自己后悔,二话不说扯过素白丝绦,死死按在薛云眼上。
他力气甚巨,薛云眼见得逃脱无望,脸色转作苍白,呜呜地流泪道:“楚药师,我们无冤无仇,你非要和他为伍么?我年少慕艾,有什么错?楚药师就没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么?”
楚鸾回道:“薛道友可知苦海无边?”
他意有所指,薛云一顿,那点委屈劲儿说收便收,竟大叫道:“我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楚鸾回已将丹丸甩入薛云口中,单烽则以掌根猛击他下颌,二者合力,药丸入喉,哪里还有半点儿反抗的余地?
薛云腾地坐起身,拼命去扼喉管,脖子上皆是指印,却抵不过药性翻江倒海地发作起来。
在座二人都是头一回见识赊春的药性,只见薛云时而放声大笑,手舞足蹈,如在云端;时而红潮满面,说不出的意乱情迷,满身尘泥犹不自知,不知翻滚了多久,看得单烽牙关作响。
只是情之一字,才到云霄,又坠谷地。
薛云痛叫数声,用力捂着心口,在地上连翻带滚,仿佛受了活活摘心的酷刑一般,素白丝绦底下透出一双癫狂乱转的眼睛。
“……不许……谁也不许……凭什么,凭什么……你看看我!”
话说得断断续续,被他咬死在双唇间,只听得出一股至为纯粹的怨恨,说到后来,伤心欲绝,竟如痴儿一般放声嚎啕起来,再没有先前那般惺惺作态。
楚鸾回咦了一声,道:“年纪轻轻,竟是求不得么?”
单烽生硬道:“他还想要得?”
说话间,薛云一阵痉挛后,泻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丝绢下的眼珠一动不动,连胸口的急促起伏都归于平静了。
“这么快?”楚鸾回有些诧异,伸手一抓他脉门,道,“看来是雨中浮萍,来时暴烈,去得也快。但是单兄你,先前招惹了那么多孽缘,五毒俱全,也不知得废多少药。”
他打的是试药的主意,却双目湛然有光,诚恳至极,半点儿不露坏心思。
单烽一眼看穿:“免谈,我不吃药。这小子算治好了?”
“稳妥起见,再在无人处关上三五日,以免跑出去伤人自伤。”
单烽点点头,道:“恰好,送还天衣坊,这小子的债还没结。”
他一看薛云那张脸就恶心,再呆上一会儿,非得把人掐死不可,便向楚鸾回交代了几句。
他自己则惦念着谢泓衣,匆匆远去时,背影横生一股杀气,楚鸾回也不敢叫他。
倒是薛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浑身流露出一股生无可恋的灰败之气。猛药见效虽快,却也令他吃了不小的苦头,只怕短时间内谈**变了。
楚鸾回:“薛道友?”
薛云喃喃道:“别管我,我要出家。”
他摸索到眼前的丝绦,慢慢扯了下来,两眼无神,怔怔地望着前方。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楚鸾回于心不忍:“薛小道友看开些,说不定了断尘缘后,修为便能一日千里。道友修的是?”
“剑。”薛云腾地坐起来,道,“我要去铸剑!”
年轻人到底振作起来也快。
下一秒,他却又以手肘拄着膝盖,失魂落魄起来:“楚药师,城里禁火,我的鼎火也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楚鸾回宽慰道:“听单兄说,你还欠了天衣坊三十万的债要还呢,何必急于一死?”
“三十万?”
楚鸾回瞥了一眼被他揉在身下的银蓝氅衣,欲言又止。
薛云火烧眉毛,方才睁大眼睛道:“那我……织布去?”
楚鸾回点头道:“你是该织布去。”
刚渡完情劫,是得寻些事情做,好补上那一根被抽去的主心骨。再者,万一有些残余的药性,人关在天衣坊里,也能免除许多事端。
他向来送佛送到西,见薛云重击之下,呆愣在原地,便拉了一把。
薛云颈后当即发出一声脆响。
不对。不是骨裂声。而像是有瓷器被碾碎了。
薛云反手按住项上的红绳,大抵那是什么心爱之物,连齿关都凸起了一块。
楚鸾回道:“你怎么了?”
他刚要伸手,却被薛云一把挥开了,力气之大,几乎撕裂衣袖。
“没什么,是长命锁碎了。楚药师!”
薛云再次仰头时,面上阴霾尽去,扬唇一笑,露出一点儿森白的犬齿:“今日所赐,必有报答!”
楚鸾回见他迷途知返,也心情不差,笑道:“那我便等着了?”
薛云抓着衣裳一跃而起,向茉莉号碾香车走去。
小童刚好不容易安抚了灵马,惊恐地望着他,薛云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将断裂的车辕抓在手里,老老实实代替灵马,拖起车来,小童的脸色方才和缓下来。
楚鸾回目送他们远去。估摸着日子,又到了替谢泓衣把脉的时候,便给铺子落了锁,向城主府而去。
守门的卫士都是混熟了的,通报之后,一路无阻,楚鸾回也不性急,同轮值的武卫攀谈起来。
他相貌生得异常清俊,存心套近乎时更令人如沐春风,每次来时都带了些解乏的药草,又是送药又是诊脉的,就连对着影傀儡都能甜言蜜语上几句。
单烽怎么会想到,通宵巡街之时,他已成为座上宾了?”
单某人的对手数不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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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赊春饮恨一世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