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影游城西郊,滴翠湖。
滴翠湖名虽为湖,却只是冰原上一处横跨数里的碧绿沁色。一眼望去,颜色极其深郁,正是从冰天雪地中,睁开了一只翡翠眼。
单烽天不亮就出去巡城,处理了一通鸡零狗碎的杂事,等巡到西郊时,已是正午。
雪势转幽,是这些日子难得的朗亮了。
柳树披雪的枯枝倒映在冰面上,竟有翠色依依的错觉。仿佛一整个鲜活而幽深的春日,都被封在了冰下,一低头就能触及。
树底下横着不少铁舟,便有少年男女,笑嘻嘻地,或拖着铁舟飞奔,或衣袂翩飞,无尽惬意。
单烽在雪原上这么多年,从没有哪座城、哪个家,能把他圈起来,人却比困兽更烦躁不安。直到这会儿,才有了安家落户的错觉。
从抓住谢泓衣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有着落了。
比起漫无目的地追寻,他更喜欢这种咬定一处,攻破铁石的感觉。就这么钻进去,不管是爱是恨都有个出口。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挑的时间和地点都好极了。
他都打探清楚了,谢泓衣晨起后沐浴修行,午后处理城中要事,偶尔主持庆典。傍晚时常同黑甲武卫外出雪猎,杀凶兽,也杀雪练,更有些练兵的意思,不见血,便不回来。
真在城中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迎亲一事一了结,银钏碎裂,谢泓衣就更不愿外出了。
这一城之主,虽无处不在,却又像是遥隔云端的一尊玉像。长留是留不住了。谢泓衣远望的眼睛里,却唯有过去。
可他知道城中的烟火气,是因他本人而生吗?
单烽远眺颇久,湖上的铁舟先后滑入翠色深处,嬉笑声也远了。
答案明摆着。谢泓衣压根不打算搭理他。
不是吧?
红叶上的措辞,他还深思熟虑过。要含蓄些。
——谢霓,你喜欢绿色吗?
——明日午时,滴翠湖寻碧。盼影来。
两句话,被他写了又写,耗了一地的红叶。
他还提了一柄伞,是为此行专门做的,比谢泓衣碎在雪中那一柄坚实了不少,伞骨寒光闪动,缀着许多血滴似的玛瑙珠帘。只等谢泓衣一来,便给人撑上。
等了片刻,湖边柳岸下忽而传来阵阵喧闹声。
有个凶恶男声道:“就这,还想入采珠人的伙?哈哈哈,你们看看,都是什么?”
立刻有人哄笑道:“簪花人,你是越活越窝囊了!遮遮掩掩,我们还当是什么宝贝呢。”
“来,兄弟们,给他撒泡尿照照!”
说话间,还有东西丁零当啷砸在地上。
单烽回头,倒还是老熟人了。
只见簪花人被挤兑得涨红了脸,鬓上的花儿也蔫巴了。
一口宝箱敞着,里头的珊瑚和珠宝洒了满地,成色相当不错,而且看着鲜亮,没有挂霜。
簪花人瞪了片刻:“你们懂什么?这还不够好?这镜子总行了吧?还是杏花姑姑给的,宫里的旧物——”
有人轻蔑道:“你跟娘们儿厮混久了,半点儿气性都没有。好看?有个屁用。”
簪花人急了:“怎么没有?这次招采珠人,是二当家亲自放的口风,谁拿得出够亮眼的狠货,才有资格进试炼!”
单烽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要给采珠人递投名状。
采珠人这名字,在巡街卫口中出现的次数不少。惠风没少咒骂他们贪心,露头了必要收拾一顿,却又不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单烽不费多少力气,就打听清楚了原委。
影游城初建的时候,逃难来的修士,人人一穷二白,缩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发抖。
白云河谷浅表的冰层里,却封冻着不少物资,能看不能用。冰下寒气太重,一斧劈下去,两只手得先冻个结实。
便有些功法特殊的修士,代为出力,整日地掘冰,冻得脸色青黑,号称采珠人。他们既出力,也做商贩,从中获取了不少好处,在影游城百姓眼中,是个极为威风的行当。
谢泓衣冷眼旁观,没有出手阻止。
正是采珠人运来的物资,让影游城渐渐繁荣起来。
可白云河谷底下,远不止这些东西。月圆之夜,往冰下看,便是一片朦胧的光辉——那是蔓延百里的珠玉玛瑙,静静地悬浮着,绫罗绸缎灿然如银河,却也阻隔了更深处的东西。
贪心不足。
等采珠人找到了向冰下泅渡的法子时,一切就都变了。他们中冒出了带头人,拉帮结派,囤积居奇,动辄大打出手,在城里惹出了不少祸事。
如果说影游城本是一潭死水,他们就是浮游的小虫,把水盘活了,却也搅浑了。
但他们还知道敬畏影游城主人,每每采集到名贵的丝线,就通过簪花人这样的散修,孝敬天衣坊。
单烽还是头一次,见到影游城这明晃晃的冰层底下,活动的暗影。
簪花人这个人没骨头,虽一个劲儿往采珠人那头靠,却也入不了眼。这回赶上采珠人招人,自然削尖了脑袋。
够亮眼的狠货?
簪花人身边的几人,闻言都嗤笑起来。他们都是粗布短褐打扮,肩上背着包裹。其中还有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包袱皮解开了一半,结了厚厚一层血冰。
“这是什么?”簪花人道,伸长脑袋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怎么是条胳膊!”
那女子冷冷道:“怂包。是我的胳膊。”
她一身衣裳不知多久没换过,右边袖管空空荡荡,被染成了红褐色。
“你……你就带着条胳膊,去面见二当家?”簪花人道。
独臂女子道:“进城前,我师妹和我起了争执,走路不长眼,就坠了崖,用毒蝎钩着我不放。她从小娇惯,想拿解药逼我拖她上来。我就把胳膊砍了,送她一程。她摔断了脖子,还死抓着这条胳膊,我嫌恶心,专门下到崖底,把胳膊取了回来。”
那一截青黑手臂上,还黏连着几根纤细的指头,被砸得血肉模糊。
这女子没全说实话。那位坠崖的师妹,想来还剩了一口气,却被一根根砸断了指头。
她咧嘴一笑:“我身无长物,不知这条胳膊够不够。”
单烽心道,看来,亮眼倒是其次,要的就是个狠字。
簪花人打了个哆嗦。他身边的这些人,见他这怂样,更是讥笑不止:“采珠人可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不够胆大心狠的,转眼就成了冻肉。至于你,簪花人,回你那些姐姐妹妹的怀里,给谢泓衣绣花去吧。”
簪花人辩解道:“我这镜子也……”
不等他说完,这些人就闹哄哄地去了。
越往湖心深处,越是翠绿深郁。一种名为沁玉荷的灵植,最是喜寒,能有数人高,横斜蔽日,莲叶与湖冰十里同碧,铁船一滑进去,便消失无踪。
簪花人喃喃道:“眼前一亮……惊煞旁人……让你们都瞧不起我!”
单烽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总觉这小子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很快,簪花人拾起箱子,跑了个没影。
单烽摇头,心道影游城这地方,说乱也乱。一旦有人暗生异心,雪练就闻着臭味来了。
只是有炼影术在,自相残杀没那么容易。雪练又会从哪里动手脚?
可惜,等了这么久,谢泓衣大概是约不出来了。
单烽把伞护在怀里,肩上落满了雪,又立了一会儿,转头要走,忽而瞳孔一缩,大步飞奔起来。
杨柳岸,孤舟一芥,从翠色深处漂来。
舟中人佩了幕离,帽裙雪雾似的盈在身周,人虽不动,蓝衣袖却垂在湖冰上,徐徐生波,凉风催开水莲来。
单烽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是做梦吧,真约出来了!
谢泓衣今日穿得格外简素,蓝衣外只披了件素缎罩袍,人显得清瘦许多,肃杀之气顿减。
可即便如此,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小舟底下没有水,也不借风势,却能在冰上飞快漂行,眼看就要一掠而过了,单烽已跃到了船头上。
小船吱嘎顿住。
“都来了,怎么见了我就跑?”
单烽道,头一低,霎时间,身上的积雪全冲谢泓衣扑了过去。
“……”
积雪被影子抽了个粉碎,寒烟弥漫。
谢泓衣一手扶着幕离,朝他看了一眼。
素纱背后的眼睛明亮得发寒,就是怎么看,都不含善意。
从昨日传梦后,梦中的景象就频频在单烽眼前晃动,这会儿就连对上谢泓衣的眼睛,都有种近乡情怯之感,心跳也加速了。
单烽亡羊补牢,把伞一撑,抛在半空,悬住了。
“下雪天,还是得打伞。”
谢泓衣道:“你很闲?”
单烽道:“陪谢城主散心,也是我职业所在。”
谢霓等了一会儿,道:“没有了?”
单烽一顿,道:“那儿还有片荷花……我给你摘莲蓬?能当酒杯用。”
谢泓衣道:“碧灵呢?”
“啊?”
“你不是找到了碧灵的行踪么?”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静默了片刻。谢泓衣冷笑了一声,把他扇下了船头。
单烽道:“你闷得久了,埋头修行炼影术,杀性只会越来越重,出来走走,有益身心。”
话音未落,一条画舫从不远处滑过,几个小白脸伸出头来,戴着花里胡哨的帽子,样子婉媚,却盯着谢泓衣看个不停,帽子都被吹落了。
那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圆,彼此挤眉弄眼,张口结舌。
很快,船头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单烽额角青筋一跳,扯低了伞,用力一旋。
“什么破天气,你们出行不挑日子?”
那几个小白脸儿被飞雪溅了一脸,嘴巴都给扇肿了,大叫着往后仰去,连着画舫都打了个偏。
立刻有人呵斥道:“你们几个,做兔儿爷的,不好好伺候老子,看什么呢?再敢同野男人拉扯……”
一个仪表堂堂的富商,刚揪起小白脸儿,往窗边边一回头,也愣住了,三白眼一翻,满脖子的金坠玉石一通乱颤。
片刻之后,他砰地推开了窗子,倒出一整箱的鲛珠来:“美人儿,我鳏居!在东郊有十来座宅子,手底下有百来个采珠人!”
单烽:“……”
谢泓衣头也不抬,一手垂在冰面上。
坚冰荡开涟漪,任由他掬水。
水珠沿着指尖淌落,就是听不见声音,也有丝丝缕缕的寒气,触得人心头微荡。
富商道:“我府中还有个大池子,能共浴!”
话音未落,整条画舫已挨了一脚重踹,贴着湖冰飞了过去。
单烽站在冰上,脚下迸出数道雷霆版的巨大裂纹,咔嚓声中,飞快向远处蔓延开去。
“我去给你摘荷花。”单烽狞笑道。
霓:或许,你喜欢绿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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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莲台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