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河谷西端,失雁峡。
大雪二十年未停,八百里白云河谷俱冰封。
夜色下的冰河,块垒分明,却并不通透,断层处霜白色的条脉留存着惊涛浊浪的回响,向远处化作一片莽莽的燕紫色,寒气弥天。
单烽顺手修整了几处车辕,向车队尽头望去。几十辆满载货物的铁云车,已让这商队首尾难以相顾,分散在冰原上。
因此,也没有人发现,有一缕缕微弱的白雾,飘散在空中。
这是急促呼吸时的热气。
雪原中热气外泄,不成文的死罪,要出事!
兜帽下,眉弓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却如鹰隼般发亮,忽而一跃下了车。
与此同时,队尾。
年轻弟子拼命屏住呼吸,在腰囊里翻找。
雪石……雪石……
外出走商的,谁不是把雪石当作马嚼子,死死咬在嘴里?
他是昏了头了,口中的雪石都化了,竟然一无所知。体温外泄了多久?别把雪鬼给招来了。
咔嚓。
微弱的冰层迸裂声,落在耳中,却如催命符一般。
年轻弟子骇然回首,远处的冰面下,已多出了一片不起眼的圆影,折射出冷冷的青紫色。
果然被跟上了。
好在他终于摸到了那只视若性命的铜盒。里头都是攒下的雪石,一共十枚,数得粒粒分明。匣盖拨动的声音令人心中一颤,涌出的却并非那股熟悉的阴冷。
此时此刻,匣中唯有一泓清水。
见了鬼了,满匣的雪石,竟在这滴水成冰的白云河谷中,无声地化成了水!
他再也屏不住呼吸,口鼻间猛咳呛出一股热气,霎时间,裂冰声已席卷至脚下。
冰层下,滑过一双黏满雪粒子的眼睛。
年轻弟子双膝一软。那是一张仰起的脸,被冰层挤成拳头大一团,遍覆针棘般的短毛,乍一眼分不出是人是猿。
冻毙之相……雪鬼!
长达二十年的雪害,催生出了无数怪物,一旦感应到热源,便会蜂拥而来,是所有商队的噩梦。
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雪鬼已破冰而出,劲风直贯七窍,足以在照面间轰碎颅骨。
更要命的是,雪鬼的啸叫声能够冻结心智——
说时迟,那时快,两股更为悍烈的劲风贴着他双耳直贯而下!
刀锋的爆啸,在他脑中凿出了一线清明。只见雪鬼竟被双刀直直撞了回去。那劲力如奔马脱缰,冲入冰层数寸后,刀鸣声仍在裂隙中轰然排荡。
是谁掷刀相救?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身后便袭来了第三道劲风。
那是一脚重踹,把他踹进了雪窝中,轰地溅起了满地积雪。
“吃!”
吃?
“不,不!冰下有雪鬼……”
话音未落,他已被一把按了回去。对方铁铸般的两指按着他后脑枕骨,迫使他反复以积雪漱口,一股冷气直灌进肺里,粗暴得令他叫苦不迭。
“头一回跟商队?没学过怎么保命?”
双刀之威在前,此人语气冷厉,年轻弟子立时被吓住了。
“咳……咳咳咳!不……我不知道……是……是雪石化了!”
“不错,雪石化了,”来人道,“商队里的骡子都知道屏气静心,就近扑进雪堆里。不想死,就接着降温,用冰针封住大椎穴!”
顶住他后脑的劲力终于撤走了,几根包裹在漆黑指套中的手指抓住刀柄,信手一拔。
冰面下传来刺耳的抓挠声。
弟子失声道:“小心,它还没死!”
对方非但不退,反而单膝抵地,任由那一股寒气冲荡开风帽,在面上肉眼可见地凝出一层霜壳。那轮廓极其桀骜深刻,生死一线的冷光直射在他瞳孔中,反倒把什么更凶险的东西逼出了刀鞘外。
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近乎松弛的杀意。
埋在冰层里的另一把刀,突然动了。
对方左腕一拧,刀锋沉入冰层中,悍然前推半尺。
年轻弟子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雪鬼半张脸才刚露出来,便在这一拧一推间,迸溅成了一地的冰屑。
对方收刀起身,体魄劲悍,投落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终于认出了这个男人,这名为单烽的散修也是商队刚从驿城雇来的护卫之一,路上只是擦刀饮酒,连推铁云车的粗活都未曾干过,白混了商队一笔酬金,同伴们都颇有微词。
“这就洗干净脖子了?生死关头,搏一把命,把它背后的雪石撬出来,否则等彻底破冰出来就棘手了。”单烽道,屈指弹过来一物,“接着。”
不必他多说,年轻弟子已一口衔住了这救命的雪石。
“说吧,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惹?
是有人下黑手?是了,要不然好好的,雪石怎么会融化。
“一定是那疯子……操,真该废了他!”年轻弟子怨毒道,在单烽目光底下,又瑟缩起来,“不,单前辈,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发了疯。”
商队是在冰潭边捡到那个疯子的,看他衣着不凡,像是仙盟出来历练的弟子,便打算顺路送至最近的驿城里,好攀一攀交情,为来年的雪石议价。
这疯病也常见,就是在雪里冻久了,神智错乱,时刻离不得人。
他被派了这活,可是倒了大霉了。疯子力大无比,脾气奇臭,连饮食不合心意都要发疯嘶叫,拳打脚踢,实在是——
都成废人了,还发着仙盟子弟的脾气,凭什么?
年轻弟子嗫嚅道:“我只是……听见他们说……这小子至今没被雪鬼分吃了,一定藏了许多雪石在身上,少了一颗半颗的也不碍事……”
“不止吧?没乘机扇他两巴掌?”
年轻弟子骇然闭紧了嘴巴。
“人家即便发了疯,也是羲和舫的人,忍不了掌掴之辱。”
“他是羲和舫的人?”年轻弟子失声道,“难怪这么难伺候!”
昔年的仙盟第一大宗门如今风光不再。
羲和境汇集炎阳之气,干将湖更是终年燃烧,可雪是融不尽的,倒引来了无数轮雪鬼围城,每年单是维持护宗大阵便所耗甚巨。而羲和舫弟子因体内真火之故,天生体热,出了舫门就是活靶子,天底下最好狠斗勇的一群人,被困成了浅水王八,少不得受人讥笑。
羲和舫主偶尔放些精锐出来历练,明令不得用真火,可这些同门师兄弟只要出行必起内讧,哪管什么禁火不禁火,你一招祸水东引,我一招玉石俱焚,各大商队皆避之不及。
这疯子是羲和舫的?
他冷汗直流,开始庆幸自己命大了,那些泄愤的巴掌,可算是扇在火药桶上了。
“用的右手?把手套摘了。”
他忙不迭扯下右手手套,掌心里竟多了一枚淡淡的红痣。
那红痣仿佛活物,在皮肤底下慢慢游移,还在发烫。他口中的雪石开始飞快融化。
是某种火系功法?
好阴狠的手段,这是要让他死无对证。
“少阳火种,隐于体肤,千里之内皆可引发,你倒是捡着了,人家肯冒险在雪原上收拾你。要留性命也不难——砍了。”
“有这妖法在,再多雪石也不顶用啊,你可千万救人救到底,救救我!”
说话间,冰层下再度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抓挠声。年轻弟子涕泪横流。
“妖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单烽道,“他身上有雪凝珠,足够压制少阳火种了。”
雪凝珠!
是了,这可是羲和舫的弟子。这些人身怀真火,雪石压不住,不带上几颗羲和舫秘法炼成的雪凝珠,如何出来走动?
“羲和舫弟子一身的臭毛病,不会将你放在眼里,趁你还能近得了身,”单烽淡淡道,“拿右手火种去照,火灭之处,就是雪凝珠的所在,带一颗回来给我。”
雪凝珠很快落入单烽手中。
珠子里刻有聚敛寒气的霜天破晓阵,运行无碍,不断从外界汲取着热意。
他不擅长阵法,但这珠子太正常了。
十天了,这是他所见的,唯一一颗完好无损的雪凝珠。
与此相应的,是白云河谷三十三条人命。
数月前,羲和舫少阳剑庐一队弟子,来到白云河谷,猎杀灵鸟,为舫主的旧伤入药。数人充作斥候,先一步探路,其余人驻留在勒石滩营帐里,和舫里最后一次留影联络。
同门师兄弟间火药味儿很重,人人脸孔涨红,却不愿多提。
羲和常事,也没有人在意。
但很快,这一队弟子全部失踪了。
单烽常驻在雪原上,调查的差事就近砸在了他头上。他欠了一屁股人命债,查起来不可谓不迅速,可惜不是好结果。
勒石滩俯近,只有七道淡淡的炭影,是真火外泄而死。
越来越多的痕迹被发现。第二处,勒石滩和陵兰陂间的夹道,两道炭影。
第三处,盐化山北坡,五道炭影。
第四处……
第五处……
至此,三十三名前途无量的羲和弟子,留在世上的最后痕迹,便是一抹焦烟。
尸骨无存,唯一的遗物,就是雪凝珠。作为保命的法宝,它们被盛在水火不侵的祝融天丝袋中,外力极难损伤,却在单烽打开的瞬间,化成了粉末。
除非是内里的阵法出了问题,聚寒变成了引火,才让这些年轻弟子惨死雪中。
地点不同,人数不同,死亡的时间也各异。这也就意味着,雪凝珠不是同时失控的。
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始终高悬在这些年轻弟子身后,以某种观音带笑般的冷酷,每一合掌,血肉涂炭!
是寻仇?因为能操控的雪凝珠不多,动手脚仍需时间,所以逐个击破么?
他手上的这一颗漏网之鱼,还有唯一的幸存者,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单烽从背后扯过一枚用红绳穿着的古铜钱,屈指一弹。
“小还神,千里留音,紫薇台。”
古铜钱上的夔纹淌过一片金光。通往羲和舫的千里留音术无声运转。
单烽道:“人都找到了。死了,让金多宝节哀,替他的好徒儿们辨认一下雪凝珠的碎片,羲和的阵法他最清楚。哦,还有个活着的,有点……形容狰狞。雷氏商队七日后会在最近的驿城停靠,人在商队最后一辆铁云车中,我留了印记。存疑的雪凝珠也封存了。我交差了。”
说话间,他已大步走到最后一辆铁云车边,把雪狼皮门帘一掀。
车帘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串巨响。
有人拉扯着铁链,在玄铁车厢中狂风暴雨般扫荡。
“啊……啊,啊!!!还给我,还给我!”
嘶吼之中,那道黑影已一头撞在车门边上,露出一张赤红癫狂的面孔,太阳穴青筋暴起,三分像人,七分如鬼。
那一支三十四人的羲和舫小队,只留下了这一个活口。
少阳剑庐,薛云。
画像上的少年不负少阳剑金碧辉煌之名,相貌俊朗,面露三分傲色。眼前人却形貌癫狂。
那偷了雪凝珠的年轻弟子凑过来,面色如土。
“单前辈,不好,天罡环都要被他挣坏了!怎么越来越疯了?”
单烽微微眯起眼睛,凌空在薛云眼皮上一按,那底下的眼珠疯狂震颤着,被挤出的一隙眼白血丝密布。
居然在做梦。
“你只拿了一颗雪凝珠?”
“我……吃了这样的苦头,我哪敢呀!”年轻弟子叫屈道,“我扯了雪凝珠就走,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呢!”
“扯?”
单烽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低头一看,这年轻弟子的腰间凭空多了一条素白丝绦,质地柔和如冰云,正在风中拂动。
“雪凝珠上结的绦子,丢了可惜。”年轻弟子嗫嚅道,解下抓在手里。他贪惯了小便宜,也是命该有此一劫,那咆哮声霎时间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劲风!
也不知疯子何时挣脱了铁链,竟半身冲出了车门外,一把将素白丝绦扯回了手里。
年轻弟子惨叫一声,被指头刮到的地方,血流如注。
薛云脸上狰狞的血色却退去了,每一寸肌肉都温顺起来,露出年轻俊秀的底色。他两眼依旧紧闭,抓着丝绦不住嗅闻,半晌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颤抖的喟叹。
那声音极度压抑,听得人头皮发麻。
“红……红……”
单烽的脸色亦变得古怪起来。但凡是男子,见到这样的神情,都会泛起一股了然的恶心。
真疯了?
要知道,羲和舫弟子轻易不会做梦,他们的识海中常年燃烧着真火,不分昼夜地淬炼着神识,闭眼时唯有一片赤红。
能被称为梦的,只有那些淬炼未尽的杂念,经年累月,终成火毒。一旦做梦,便意味着到了不得不破障的时候。
只是这小子做的怎么是春梦?
情障?
那条素白丝绦显然是薛云执念所在,片刻之后,他的喘息声止息了,眼睑下的眼珠也不再狂乱跳动,在一片平静中,直直地倒栽回了车厢里。
单烽一跃上了铁云车辕架,回首俯视年轻弟子,目光从兜帽底下森然洒落。
“不想死的话,闭嘴,别看,管好你的手。”
年轻弟子退开后,单烽扒开手套,手背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点红色的少阳火种,一吹就熄灭了。
同样的蹩脚手段,还犯到他头上来了。
他冷笑一声,一拳把薛云砸到了车厢壁上。
“暗算我,有种。”他道,目光在素白丝绦上一扫,“你姘头就这么香?碰一下都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