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燕烬亭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是不妥。”
薛云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嘴。
单烽盯着谢霓发愣。
难怪刚刚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明亮得如隔泪意,那分明是十七岁谢霓的眼睛,甚至还要更早。
单烽破天荒地手足无措起来,仿佛眼看着幼鹿舔饮春水,绒毛明丽,耳朵却警觉地支着,随时会被他笨重的倒影惊走。
果然,接连三声羲和过后,谢霓的眉毛便轻轻皱起来了。显然没存着什么好印象。
单烽心中一凛,扭头以口型道:“收着点硝石味儿,呛!”
薛云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谢霓,不知在想什么。
燕烬亭眼里掠过促狭之意,却只字不问二人的关系,只道:“二十年前?”
“不止,”单烽道,“霓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谢霓始终静默地观察着身周的一切,被他三番五次地直呼名讳,心里已有些微微不悦,却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与他拉开些距离,道:“片刻之前,我还在灵籁台上听经,转眼就到了此地。”
灵籁台上一晃神,就落到如此境地,果然听经时不应分心。
身边三个羲和修者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红衣的气势凶暴,黑衣的一片肃杀,金衣的目光阴冷,身上无不萦绕着一股滚烫而厚浊的血气,或明或暗,漩涡一般紧锁着他,令谢霓心中排斥,惊疑不定。
而方才那三言两语,都被谢霓暗暗记在心里。
二十年……后?
难道是被灵籁台上的飞絮拂中,忽而梦见了来日么?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好像一瞬之间,手腕窄瘦了一圈,薄薄的苍白皮肤紧贴着腕骨。
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丹田经脉空空荡荡,让他心中一沉——失败了,我没能合道?
单烽抓住他手腕,一手按住他后背,强行摸索伤口止血:“长话短说,这地方很危险,省去二十年功夫,尽早习惯我。还有哪里痛?”
背上的伤口被掌心的热气压着,一阵火辣辣的抽痛,血终于止住了。
单烽切齿道:“死猴子还拿针扎你?”
他手上的茧子,更是刺得皮肤生疼。谢霓心中抵触,当即避开,客气道:“多谢,但不劳阁下动手。”
单烽:“这样一板一眼的,是刚服过太素静心散?”
这样的宫阙秘事被他一语道破,谢霓忍不住抬眼看他。
这高大凶恶的修士也低头看过来,赤金色的眼睛,一片赤诚的忧心之色,倒把谢霓心中的不悦吹散了一角。
谢霓道:“你和我很熟。二十年间的事情,你都知道。”
单烽道:“对。”
谢霓立时道:“我的经脉怎么了?”
单烽:“……”
他恨不得把那个“对”字塞回嘴里。
谢霓面上微妙的失落,让他一颗心跟着急坠下去,对被十七岁的谢霓而言,一睁眼就对上经脉俱废的未来,未免也太过残酷了。
怎么说?
抓住谢霓的手把影子捞起来给他看?
告诉他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今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倒是燕烬亭道:“这里用不出真火。功法也受到了压制。”
燕烬亭起了个剑诀,翠绿小字又从桌案上窜出来了,声嘶力竭般闪动着。
——药修重地,严禁纵火!
单烽道:“又是个跟火灵根过不去的地方。”
谢霓点点头道:“理应如此。自从玄天药圃失火之后,天下药修都慎于用火。”
单烽嗤笑道:“这样的破画室,和药修有什么关系?”
室内是有一股发霉的药味,除了他们的面前这几张长案,其余的都脏污得要命。甚至还有长蘑菇的,木头朽烂味儿和刺鼻的颜料味儿掺杂在一处,让人腹中翻涌,一阵阵犯恶心。
除此之外,便是满地的矿石和画纸,全不见药材的踪迹。偏偏这宗门却叫绘药宗,绘制药鉴的?
陋室里灵气稀薄,连最寻常的术法都难以施展。
单烽身为体修,所受的影响最小,但也被压制了大半。一牵涉到谢霓,他便再没有了玩笑心思。
“屋子不大,我试着破门,小燕,搜东西,”单烽道,“霓霓,跟着我,离个谁远点,那个谁,感应你师父的下落,或者找根绳子吊死。”
他连薛云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薛云回以冷笑,低头在绢纸间翻找起来。
“还有……”单烽双目一凝,落在最后一道闪烁不定的人影上。
这人的座次在燕烬亭之后,朝着空气拳打脚踢的,大概在阵法里死不松手,迟迟没能现形。
会是金多宝吗?
单烽毫不大意,示意几人避开。
他自己后退几步,飞起一脚,重踹在房门上。
哪怕身受压制,这一脚也够踹塌半边夯土墙的,可眼前这扇薄薄的木门,却纹丝不动。
果然有禁制。
出路不通,侧边一堆矿石边上,还有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同样紧闭着。
“这是要让我们做什么?”单烽道,“连道鬼影都没有。”
谢霓并不老实听他调派,早已走到窗边,静静打量起来。
这窗户是明纸糊的,一片昏暗。
谢霓常年深居灵籁台,对风声很是敏锐,窗缝里有微风拂在他脸上,带来阵阵药草气息。
春夏之交,经过晾晒的药材,散发出独有的干燥香气。
画室里虽然没有药,但这确确实实是木灵根的地盘。
突然,他面上的微风消失了。
有东西挡住了窗缝,静静凝视着他。
“嘶……嘶……”
谢霓下意识地一手捏诀,风刃没发出来,单烽却闪到他身边,一拳砸向窗边。
这一回,窗子竟然砸开了,露出一个……箩筐?
箩筐缓缓上移,露出底下穿白布宽袍的身体,身后还背了个更大的箩筐,装满了画笔和卷轴。
头顶箩筐,这是什么打扮?
箩筐怪人左手摇着只铜铃,铃舌甩动,竟发出嘶哑的人言:“你们都中毒了,须虔诚作画……”
中毒?
莫名其妙,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健,除了……
难道谢霓的失忆,和这家伙有关?
单烽森然道:“你下的毒?”
他正要一把抓住这家伙,谢霓却道:“别碰他。”
箩筐怪人轻轻晃动着脑袋,探向谢霓的方向,筐子上冒出片片青苔。
单烽道:“你有点眼熟。”
他背后打了个手势,示意燕烬亭跟上。
画师抓住箩筐,不着痕迹地往下扯了扯。
“等你们画完了,自然就知道了。”
燕烬亭道:“何必这么麻烦。”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火狱紫薇枝桠暴涨,单烽两手抓住箩筐,轻轻一掀。
就在竹篓掀开的一瞬间,三人的目光齐齐一滞。
只见竹篓里头,竟然又套着一只竹篓。
单烽心道见了鬼了,手上不歇着,又掀一层,这小子跟竹笋似的,还扒不到底了,地上很快就堆了七八只竹篓,篾条交织的缝隙里,画师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们,嘴角一翘,露出一点儿牙齿。
“你们认识我?”画师道,“我是谁?”
“楚鸾回!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怒喝声,却是从画室一角传来的。
最后一道人影终于现形。
百里漱两手将画案一掀,咆哮起来:“楚鸾回,往哪儿跑!你有本事下毒手,没本事认么?交不出解药,我们玄天药盟绝不会饶了你!”
他向来面容苍白阴郁,很有几分刻薄气,此刻却面红脖子粗,把什么斯文劲儿都抛在脑后了:“小灵那么信你,你却拿她当药人,你简直,你简直——千刀万剐做药泥去吧,你这个肠烂肚穿气虚肾亏目赤面青狼心狗肺的烂人!”
随着他的痛骂,箩筐怪人轻轻晃荡着脑袋:“原来,我是个恶人?”
百里漱道:“你还有脸问?你这天字第一号的大恶人!”
箩筐里传来一声闷笑。
“那我就送你一株笋吧。”
箩筐的缝隙里,忽而钻出了密密麻麻的笋芽,极尖极细,瞄准窗框,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如拉紧了弓弦一般。
单烽心中一凛,身上竟窜起一股寒气。
他伸手就近扯过一张画案,竖起来,挡住窗框。
扑哧一声轻响,那些笋竟然轻而易举地扎透了尺把厚的画案!
这哪里是笋,明明是无坚不摧的钢箭。
画室狭窄,房门都被封死,根本没有地方能退。楚鸾回这小子原形毕露,要把他们都射杀在这儿?
单烽顾不得许多,把谢霓往燕烬亭背后一推,道:“火狱紫薇,裹住他!”
燕烬亭也不多问,火狱紫薇的枝干立时向谢霓周身卷去,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
谢霓摇头,众人中,他体格最弱,那眼神中却像有无形的威势。
紫薇枝颤了一下,冒出了一星花苞。
谢霓轻轻道:“楚鸾回?”
箩筐怪人听到他声音,笋尖晃动,也学着道:“楚鸾回?”
单烽道:“霓霓,别和他多话,这家伙恐怕已是……”
谢霓道:“你有个很好的名字。”
此话一出,箩筐上的笋尖竟如喝饱了春雨一般,疯长起来,笋衣更是通红鼓胀,邪气四溢,几乎要爆裂开来。
单烽喝道:“贴墙蹲下!”
他身形一闪,已将谢霓整个儿揉进怀里,却见那密密麻麻的笋衣齐齐爆开了——花?
那花有碗口大小,仿佛许多金色的小手捧着宝塔般的巨笋。
单烽在慈土悲玄境见过,是佛国常开的地涌金莲。
这歹笋怎么还立地成佛了?
“我也很喜欢。”箩筐怪人笑道,“在忘了我之前,快解毒吧。”
窗子又轻轻阖上了,头戴箩筐的身影静静趴在外头,一道妖异的目光,如阴风般,穿梭在画室中。
众人心中不适。
百里漱又捶又踹,窗纸纹丝不动。骂累了,又要抄起画案去砸,没搬动,反而一个踉跄倒栽了回去,望着谢霓,呜呜痛哭。
“手,”单烽看了百里漱抓住谢霓衣角的手一眼,道,“别乱抓,这地方怪异得很,先解毒。”
百里漱强自整理心绪,两只眼睛都憋红了。
好在他对在场几人都算得上熟悉,前有单烽抢亲,后有薛云上吊,连看燕烬亭都有几分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见惯了家中呆头巴脑的盆松,忽而望见一棵苍苍挺拔的古松,不知不觉安心下来,全无谢霓那般腹背受敌之难。
谢霓道:“你是药修,可曾听说过绘药宗?”
百里漱啊了一声:“怎么会是绘药宗?”
他随口一提,倒把一旁沉默不语的燕烬亭招来了。
“你很惊疑?”
“这宗门早就被灭了呀!”
十七岁小霓返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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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药毒纸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