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游城主街,宾客散尽,一股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红雾,灌满了街巷。
两侧酒楼的喧闹声,也忽而隔得远了,像是戏台以外传来的。
“大师兄,好黑——啊!轿子怎么停了?喜倌都在外面笑,还有酒的香气,它们不会发现我了吧?”有男童声道。
“抱好吉物,别往外看。”一道清朗的年轻男声道,“是有人在行礼。”
男童两眼含泪,抱紧了纸公鸡,缩在喜轿的角落里。
他年仅五岁,虽为了保命,以灵参强行催长了心智,却也只补足到十五六岁罢了,轿外那一片诡异的嬉笑声,令他惊惧不已。
而这位大师兄,也是他今夜进城之后,才刚碰上的,说不上熟悉。
但对方一路传音,指点他行礼,声音不急不慢,还带着笑,很快就让他觉得亲切得……有些可恶。
大师兄道:“玳瑁,不仔细听,会被吃掉哦。婚俗卷五中的礼俗,都和这一顶迎亲喜轿相关,很是凶险。
“第一礼,洒酒祭轿。魍京娘子浑浑噩噩,得在轿外洒上招魄用的酒,好把她引进轿子里。就是你闻到的酒香。”
玳瑁脸色发白,快要昏过去了:“师兄,你别吓我,那我不是要和鬼娘子待在一起?呜呜呜……不好了,轿子在抖,又动了,它们说要过桥!”
大师兄道:“嗯,第一礼完成了。轿子会在石桥顶上停下,等人行第二礼。燃烛照轿。
“宾客要举一支犀角红烛,把轿子里里外外照一遍,看娘子到底来了没有。”
玳瑁牙齿打颤:“那他肯定能发现我,要是向喜倌告了状,我就惨了。呜呜呜……师兄,我怎么这样倒霉,初来乍到便撞鬼,还是最凶的鬼。”
大师兄宽慰道:“玳瑁,你的运气不算最差,要吃,也先吃行第二礼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燃烛——照轿。影游城里,根本就点不了蜡烛。即便想尽办法瞒天过海,在燃起明火的时候,哧——”
哪怕他话未说尽,凡是经过禁绝碑的人,都能由此补完那灰飞烟灭的一瞬间。
“你早早躲进了轿子里,待得越久,对你的第三礼越有益。”
玳瑁:“那他不是死定了?”
“时也命也。也正因如此,此礼才排名第二凶险。”
“还有更凶险的?难道不也是死吗?”
大师兄道:“你啊,白白做药修了,比死更可怖的,自然是生不如死。”
玳瑁话音中的恐惧,已被强烈的好奇所冲淡了:“师兄师兄,你就告诉我嘛,天字第一号的倒霉鬼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他便又惊叫了一声:“师兄,轿子又动了,喜倌一齐在叫,说的是——”
“不用学舌,过桥之后,我就看得清了。”
哗!
汹涌的红雾,以乳白色的九孔石桥为界,盘旋良久,忽而溃决而出。
红雾中央泛着深郁的黑色,仿佛在烈火中洒下一把碳粉,受热气冲荡,扭曲成种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在走近时渐渐化作成排手足相连的人形。
迎亲队来了。
当先破雾而出的,是十对由金银箔丝织成的纸幡,猎猎招展,其光粼粼,如无数只开道的眼睛。
举幡的喜倌自红雾中探出脸,两颊酡红,嘴角却猛然下压。
“第二礼,燃烛照轿。未成!”
“宾客晦极,不吉不吉……娘子必然不喜,我等……可分食矣。”
红雾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师兄!”
“别说话。从现在起,抓好吉物,不要传音。”年轻男声终于不再平和,“不管谁来吓唬你,千万千万不要出来,直到娘子入轿。”
哗啦啦啦。
无数煞白的手抓着抬杆,将喜轿从红雾中拖了出来。喜倌双目粼粼闪动,嘴角猛然上提,那神情看来竟有些谄媚。
“魍京娘子,桥下颠簸,可还坐得安稳么?”
“娘子何以不答?”
“宾客无能,不曾燃烛照轿。娘子可还在轿里?”
“轿夫,再颠一颠轿罢。”
轿子颠簸的幅度越来越大,群鬼借着卵石铺就的地面,由行进慢慢变为跳跃。
突然,轿杆脱手,被向上抛出!
一片黑暗中,玳瑁死死咬住了参娃,才咽下了一声尖叫。
与轿外的粗陋相比,轿子内部披红挂绿,金线繁密,极富精工,不知是多少绣女赶制出来的,光是浮水鸳鸯就绣了数十只,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头颈交缠,一对对空白的眼珠,都在看他。
“嘻嘻,轿帘飘起来了哦。”
“后低头,后低头——”
后低头?那是什么意思?
刷!
所有喜倌的脖子齐齐后折,朝轿帘的方向倒翻过去,黑洞般的眼睛挤满了轿帘的缝隙。
“看、到、你、了!”
喜帘飘荡,它们要进来了!
师师师师兄,救命啊!
喜倌们凑得太近了,玳瑁都闻到了发霉稻草纸的气味,一只只眼睛都弯起来了,仿佛在发笑。
说时迟,那时快,他怀里的吉物一跃而起,扑向轿帘。那是一只纸扎的小公鸡,忽而伸长了剪刀般的尖喙,向着喜倌一啄。
嘶拉一声,喜倌的面孔被撕去了大半,轻飘飘地倒栽了回去。
“快赶路,快赶路,娘子发怒了。”
玳瑁惊魂未定,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只小小的纸公鸡,真能救命。就连他要行的礼也有指望了。
应天喜闻卷之五。轿行阴阳,童子镇轿之礼。
新娘子上轿时,需见童子镇轿,取多子多福之吉兆。这一群喜倌,原本够把他撕成糕点渣渣了,好在这一路下来,他身上也浸染了轿中的幽幽冷香,下轿时无疑方便了许多。
下一刻,轿中突然泛起奇异的红光,微带晕圈,仿佛一支燃在寂寂无人处的红烛。
影游城里严禁火烛,这光亦透着一股寒气。
一道淡淡的黑影,凝在轿壁上,渐渐清晰了。仅仅是一点澄净光丽的线条,便在明暗之中,给人以强烈的惊心动魄感,仿佛烛影交界处的虹光——
与之同时弥散的,便是旷古的怨恨凶煞之气,徘徊逾久,呼啸逾烈,随时要排荡而出。
魍京娘子!
他根本不敢细看,向前一扑,冲出轿帘,穿过红雾,不断往前飞奔。
“玳瑁,这里,到酒楼上来。”
直到扑进那个泛着草木香的怀抱里,他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师兄一身粗布白袍,走路慢慢悠悠的,手掌却很修长有力,在他头顶拍了拍。
“玳瑁,没事了,你已经行完礼了。”
玳瑁心神恍惚,回头望向喜轿的方向,仿佛方才的惊鸿一瞥,仍留存着某种攝人的魔力。
轿帘浮动。
幽幽风来。
两列喜倌却像触在看不见的刀芒上,迸作一地的碎纸。它们一沓沓涌向轿底,依稀可见喜倌猩红的面靥,如铜盆里翻飞起落的锡箔般,笼罩着一层诡丽的幽光,嘴唇张阖间更是无限谄媚。
“娘子,娘子恕罪呀——”
“吉时已过,孽潮就要来了,让我们抬轿吧——娘子,我们再也不敢多话了!”
魍京娘子发怒了!
他不敢再看,死死抱着师兄,任由自己被酒楼中的宾客淹没。
酒楼里,人声鼎沸。
“收到消息了么?北城门外风声涌动,碧雪猊已到数里之外了。”
“谢城主可算要回来了!”
玳瑁问:“师兄,他们怎么就乐成这样了?”
师兄道:“当然,这些宾客都像你一样,行完了礼,只要随仪仗迎完亲,今夜就算平安过去了。即便没能行完礼,有城主坐镇,后头的礼程也会容易不少,谁能不盼着救星?来,小玳瑁,我带你看个有意思的。”
玳瑁身体一轻,已被师兄拎着,骑到了药篓上,药篓摇晃间,他心里的不安也跟着消退了不少。
师兄含笑仰头道:“有风来了么?”
呼!
话音未落,街心忽起风澜。
主街上的红雾被阴风所搅动,围着喜轿缓缓旋转起来。
风里翻卷着无数红线,或深红或浅红或近乎于黑,彼此绞缠在一起,有如群蛇□□。
“这就是孽潮。每一条红线,都是一段孽缘,”师兄兴致勃勃道,“有些线千头万绪,彼此纠葛,说明此情会有许多枝节,八成会有旁人插足。”
他又遥遥一点:“这一缕却如游丝一般,看来是单相思,无疾而终。你看明白了吧?这些都是世间怨偶所留下的执念,被哪种孽缘缠上了,便预示着会遭遇何种情劫。玳瑁,良机难得!”
玳瑁道:“什么良机……师兄,你要做什么?”
师兄自药篓里抽出一支蓍草,笑吟吟道:“在这地方占算姻缘会很灵验哦,只要想着意中人的脸……”
“师兄,我还是小孩子!”
“噢……可惜了。”
玳瑁嘟囔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草头郎中,江湖骗子。”
“你说什么?”
“没什么!”玳瑁忽而记起一事,“糟了,街上都是孽潮,把城主的路都挡住了!”
“这才是城中绝景,谢城主箭定孽潮——咦,那是谁?怎么还在楼下?”
宾客们都退至两边楼上观礼了,街边只剩下孤零零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背负双刀,侧影极为颀长精悍,每一寸线条都像剑炉中熔铸出来的,姿态却颇为惬意,似是倚靠着什么东西,一手搭在其上,慢慢地摩挲着。
那东西蠕动着,居然是活物。
“人俑!这么久了,它竟然还没死成?”师兄道,“玳瑁,你不是想知道谁是天字第一号倒霉鬼么?”
玳瑁悚然道:“它……它也曾是宾客么?”
“他犯下了忌讳,”师兄道,“我们都推测,那其实是迎亲中的第二礼,要挑开盖头才能达成。可惜了。”
师兄不再说下去,人俑却发出痛苦的呻吟。
玳瑁不忍道:“师兄,他真的没有救了么?”
师兄按着他的发顶,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男人的右手抓住人俑,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它的脖子,又一个闪身,冲进了孽潮中,被暴雨般的红线所吞没。
轿帘被劲风卷起。
没有任何阻隔。
一道凤冠霞帔的身影端坐在在血海般的帐幔中,双手在袖下静静交叠,一颠一晃间,衣上珠缨莹然生辉,清光四射。
倒像个新嫁娘了。
“你还是这样,”单烽道,“蛇蝎心肠,毒辣之尤。别动。”
喜帕下传来了细碎的珠缨摇荡声,影子毫不理会,扭头望窗边。就这么厌恶他?连个正影都不肯给。
十年。他枕戈待旦,没有一刻忘记当年的白塔湖,做梦也要问个究竟,影子却在成亲!
单烽脸上那一点冷笑也退却了。
“我让你别动!”
他抓住镜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镜刀发出一串可怖的裂响,法阵光华大盛,却迟迟没能笼罩住影子。
面对无形之物,传送阵无法成形。必须逼出影子的实体。
他的目光一扫。一根喜秤倚在绣凳边,不久之后,就会有人用它,挑起影子的盖头。
影子会心甘情愿地变作人身吧。当年那么警惕的一道孤影,稍微一碰,就像受惊的鸟雀。他碰不得,但谢泓衣可以。
“急着成亲啊,”单烽慢慢道,“不如我陪你等,等你的姘头送上门来。然后——杀夫夺妻!”
话一出口,一股极其恐怖的杀意在喜轿中腾射而起,所有鸳鸯空白的眼仁中,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死气。
霎时间,单烽颈侧一痛,凭空喷出了一股血泉!
在炼影邪术面前,一切防御都形同虚设。这轿子里的任何一道影子,哪怕是柔软的绣线,都能成为致命的武器。
单烽曾经见过影子用一根发带猎杀冰豹。
那凶兽还在疾奔,发带轻轻荡过,它脚下的影子被一劈两半,下一刻,两段血肉模糊的残尸,就跌落在了冰面上。发带却仍缠在影子纤长两指间,飘飘摇摇,纤尘不染。
单烽的肉身是足够强悍,脚下的影子却和常人无异,更何况,他也不想躲。
恨、倦、悲,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恍惚,都被影子这一击劈碎了。
他伸手截住伤口。痛吗?发麻而已。
一股暴虐如火的冲动,却让他咬牙笑了一声。
“这么大反应?你是真怕我杀了他。
“可新娘子,你拿什么来杀我啊?这些针头线脑,白眼鸳鸯,还是喜帕?要不都试试?”
影子的手指微微屈伸。
轿帘上的绣线齐齐拂向单烽。那么柔软的质地,空气中却像有无数透明的琴弦齐齐震颤,无声处皆是杀音。
铮的一声,镜刀出鞘,横封在单烽双目间,竟如火光激荡。
短暂的光影错乱中,他一刀劈开轿壁,九十九只绣线鸳鸯喷出轿外,线影应声而灭,他却身形一低,鹰隼扑食一般,疾扑到了影子面前!
叮叮当当。
太近了,喜帕下冰凉的珠穗,仿佛在他呼吸间微微晃荡——
他也曾见过影子最平静、最温和的一面,影子坐在他身侧,微偏过头,纤长的五指抵着下颌,轮廓介于青年与少女之间,有一种清冽如冰的秀美。
他还替影子梳过头,虚幻的影子,长发乌沉沉地垂落,有一种丝缎流淌的幻觉,随着指腹力度的加重,后者不自觉地微微磨蹭,是个猫一样不动声色的小动作。
为什么欺骗他、玩弄他、背叛他?
凭什么谢泓衣能碰,他却连面都见不得。
明知杀机在前,影子已在暴怒的边缘,他却反手去抓那根喜秤,非要把帕子挑开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影子袖影一振,将他凌空扇出了喜轿!
单烽单膝跪地,截住了身形前冲的势头,背后的孽潮红线却也受炼影术笼罩,化作箭雨,向他疾射。
单烽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任由恐怖的杀气冲湿脊背,他甚至能想象到影子的五指,正翻飞出一片无情的手诀,每一道线影,都能劈开他的骨头,割断他的喉管。
但他依旧不动,只是颊边硬邦邦地顶起了一块。
红线扑在他背上,没有开锋,只是一场寒气透骨的雨,丝丝缕缕地滑落。
十年前,影子就静静地抵靠在他背上,一缕垂落的发影络住了他,也是冷的。
“百步之外,你别回头,我不杀你。”
他宁可对方万箭齐发,也不想被回忆攻心。
这算什么?
恶事都做尽了,为什么还要对他的背影容情?
叮咚,掉落一只神秘药修~
单某人八倍速被老婆揍,并疯狂diss 老婆本尊,恋爱进度-100000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行轿逢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