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是巡抚驻节处,公署密布、庠序盛大,不仅坐落着许多寺庙、道观,也兼有演戏唱曲儿的勾栏瓦舍,集市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短短两日,自然是逛不完的。
李叹风对真定熟得蒙着眼都能找到路,先带着人到市上置办了些胰子、皂角、布巾之类,然后就是炊饼、肉干、果干、坚果这样的干粮,盐、糖、茶叶也各买了少许,正经东西都买过了放回客栈,才领人到点心铺子前。
刚走到近前,就闻到一股香甜气味;这铺子左近支着小摊,摊上摆着油锅,还有一筐加水调制的糖面。摊主把发好的白面切做榧子形状,下锅一炸,再裹上糖面,就是近来时兴的“糖榧”。
摊子前等着的多是带孩童的妇女,也有替小姐采买的伴当,人挤人的堵着,喧嚷声盖过海浪。李叹风正要问人吃不吃,袖子却被宁无惑轻轻扯住,他心下了然,停下脚步,与宁无惑两个排了队,买了一包没几个。
这点心吃着脆,表面一层甜味微微渗到里头,倒不腻人,李叹风不多爱吃甜,只来了两个尝尝,剩下的都给了宁无惑。宁无惑这回吃得慢,他每每这般情状时,脸上都不免浮现出几分深思的神态。
李叹风忍不住问:“不合口味?”
宁无惑摇摇头,说道:“好吃的,但味重、油大,恐怕不能多吃。”
李叹风笑道:“偶尔一次,倒也没什么,你小小年纪,怎的已经这般规矩了?”
宁无惑说道:“……我想吃蒸糕。”
李叹风大笑道:“何不早说!”
说是这么说,糖榧倒也吃完了。又买了些果馅儿、糖糕,这回总算是对了胃口,但临近晌午,宁无惑每样只吃了一两个,剩余的都带着回了客栈,准备过后吃。
到了客栈,就是收拾采买的物品,打好包袱,以便随时都能拎起就走。午饭到大堂去吃,此时大堂里已坐了不少用饭的来客,真定是从东北方向前去河南府的必经之路,因此,也有许多人带着兵刃,撂在桌子上,好端端的,平添了一股子肃杀之气,叫寻常人家谈天声音都小了。
李叹风略扫过堂内形势,找了个角落带人坐下,只微笑着问道:“你可能喝酒么?”
宁无惑也随着他瞧了瞧那些江湖客,点头道:“素酒是行的。”他说完,稍稍抿起嘴唇,似是想了又想,忽然接道:“我久居塞外高山上,多少也会喝点暖一暖。”
这还是他除去说宁自尘是自己叔叔外,第一次提及自己来历,不知是不是要与早上知道了李叹风曾拜拭锋山庄一事礼尚往来,即便那是听旁人所说。李叹风心中一动,温声说道:“可是东北乐浪那座静悬山?”
和尚道士自然是喝素酒的,太玄门便在静悬山上,这座山脉绵延数千里,倒的确横跨边塞。他心下暗想,可太玄门的道士们,难养出宁无惑这样的心性来。
宁无惑却说道:“是九巍山。”
九巍山与静悬山相近,此山高耸入云,峰峦险绝,常被冰雪,从山下仰望,一眼望不到顶,左右见不得头,黑色的土壤夯成一堵截断天地的冰冷巨墙,到此山下,正如行至人世之尽头,叫人见之生畏,闻之心寒。
如此一座山,上面别说门派或是人烟,就连鸟兽也难见,山下村庄,也都只在山脚处捡些蘑菇、药材之类,绝不敢进深山,教授宁无惑的,多半是什么隐世高人。听他才说有个二师兄,却不知这一门究竟有几人了,但江湖上只说九巍是仙山,有不少神话传说,从未传过有什么习武高手出身于此的。
李叹风含笑说道:“‘访仙问穹攀何处,驾云揽月登九巍’……为兄倒曾到过九巍山脚下,可惜没赶上夏日,进不了山,未成想还是叫我遇着了山上的小神仙。”
宁无惑认真说道:“没有神仙,只有凡人。”他顿了顿,又慢慢地说:“九巍山虽说约定俗成,只有夏季进山,但你若想,无论什么时节,我都带你上山游览。”
李叹风哈哈一笑,拱手道:“那就多请贤弟携带了,山上风光,为兄可是遐想已久。”
随即叫了小二来,要了一角梨酒,再要了炒时蔬、炙鸡、饭食之类。酒是先上的,李叹风先为宁无惑倒了一杯,随后才自己倒上,说道:“周遭产梨,真定的梨酒酿得清甜绵柔,又不醉人,来尝尝看。”
宁无惑还在为刚才的相邀而暗地高兴——邀请朋友来家里游玩是他这个年龄段及以下的年轻人的终极追求之一,他虽性情浅淡些,可在山上总归常年清寂乏闷,这方面终于也很难免俗。
他心情好时,眼眸盈着光,又举起酒杯来稍稍抿了一口,只觉得舌尖沁甜,酒水毫无辛辣,柔柔地滑入腹中,带着梨子清香,仿佛甘露,唇畔也不由微微地噙上笑来:“好喝。”
他一向很少笑,便是笑,也都同现在一般浅浅的。人总说笑靥如桃花,可桃花实在太过灿烂明艳,既然杯中是梨酒,他叫人想到的自然是一株清雪。
李叹风见他笑,自己也微笑起来,说道:“真定毗邻河道,又据要扼,往来商旅甚多,集市繁荣,只可惜咱们只在此休整两日,否则为兄一定带你好好逛逛,什么吃喝玩乐的都一一见识过去,这才不虚此行。”
宁无惑又喝了一小口酒,说道:“这样已经很好。”
说话间,大堂内的食客已越来越多,眼见着要坐满了,倒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抱着琵琶走了进来,向四方褔了礼,便弹拨琵琶,唱起了柔婉小曲儿。
她岁数小,嗓音甜美,难得的是琵琶奏得有模有样,只是面容有一种超乎年纪的愁苦。宁无惑端着酒杯回头好奇去看,李叹风眉间带怜,轻声对他解释:“是打酒坐的札客,鬻唱换些生计的。”
宁无惑放下酒杯,垂目从怀中摸出几文钱来,想了想,又换成了二分银子。
李叹风微笑说道:“她约莫要唱三五首,等唱过后,我们一块儿给她。”他也备好了二分银,扣在手掌中。
宁无惑点点头,正偏头去看那小姑娘弹奏,余光倒瞧见一袭绿衫从门口飘过,而那人显然也瞧见了他,马上脚步一停,从门口蹦进来到他跟前,得意道:“瞧!我就说咱们同路,这不是还叫我找见了!”
感情又是裴岁章,后面还慢悠悠跟着祝珵。
祝珵在后面说道:“小师姐,你这个‘找’字,恐怕已经暴露了。”
裴岁章一跺脚,怒道:“你不用多话!”她指着这桌空位,又道:“这回桌桌满客,我要坐这儿!你们菜都没上,总不会这就要走吧?”
李叹风笑道:“女侠要坐,我们自不敢拦,饭菜未用,也不至于走。只是祝六侠能认出李某,别人当然也能,二位大侠可不怕被别人说成魔头了?”
他这是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祝珵早上说宁无惑是大魔头,裴岁章没听出他言下之意,祝珵却叹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
裴岁章眼睛溜溜一转,在宁无惑身边轻盈一坐,笑道:“那怎么说?你是大坏蛋,无惑少侠说不定是被你挟持,我们名门正派,当然要仔细盯着,不让你把人教坏。”
宁无惑起身坐到桌侧另一张空凳上,缓缓道:“他是坏蛋,我当然也是坏蛋,倒不用你仔细。”
祝珵左右看看,四张凳子还剩李叹风右手侧的一张,便也坐了下来,叫来小二,说明拼桌,便开始点酒菜。
裴岁章见宁无惑这般说,又避着她,嘴里哼了一声:“好啊,我身为女侠,就更不能放过你们这对坏蛋了,必要一路紧盯才行。旁人非但不会说我们是魔头,反而还会称赞我们呢。”
宁无惑问道:“是么?”
裴岁章抱着臂说道:“江湖上谁不知道,依山剑派行侠仗义、除恶惩奸,门规可严得很,绝不会有弟子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的。他们见了咱们一起,也只会觉得我们管束你们,好不叫你们做坏事。”
李叹风微笑着说:“裴女侠好身手,须知令尊尚且抓不得李某,怎料落到你手上了。”
裴岁章脸上一红,可偏偏李叹风也没什么嘲弄表情,只是说来逗逗人玩的。她扭头嘟哝道:“这……世事无常,人有失手,是谁都料不来的。”
李叹风一笑,正要继续说,一旁唱声却停了。原来那小姑娘已唱完了三五首,正捧着块布巾,挨桌地求赏钱,走到那些江湖人士桌边时,难免气短害怕,一圈下来没得几文。
她转到李叹风这桌时,也是不敢抬头,只怯怯地行了礼,小声哀求道:“诸位爷、这位姑娘,若听得好了,还请赏几个子,小窗万谢诸位贵人。”
李叹风将那二分银放到她手中,柔声说道:“唱得很好。”
宁无惑也将钱给了她。小窗一见他们出手大方,又得了句夸奖,盈盈喜色攀上眉梢,连连褔礼,小声说:“多谢……多谢两位爷,多谢几位贵人。”
裴岁章见状,一翻手取出一锭足色的十两银塞给她,说道:“见你可怜,快拿去吧。”
祝珵正微微皱眉,小窗呀了一声,连忙道:“这……这太多了,姑娘可使不得呀!”
裴岁章家境殷实,只想着做好事不能叫人给比下去了,以为她担心财露了白,一门心思说道:“不多不多,你自快去,少叫人瞧见,不就好了?”
小窗咬着嘴唇,面色焦急,却又不能与她争执,眉眼间的愁色更浓,也只好系了布巾收在怀里,下拜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她又拜了拜礼,抱着琵琶转身离去了。旁人不好说,祝珵却道:“小师姐,你着实给太多了。”
裴岁章哼道:“怎的,六师弟也心疼钱么?”
祝珵摇摇头,捡轻的说:“那小窗姑娘是札客,回去要将钱交给鸨母的。那鸨母见她这次讨的太多,虽一时高兴,可下次若没有了,少不得要挨骂、挨打。”
裴岁章呆了呆,哎呀地说道:“还有这种事?那……那可不好了,欸,她还没出门,我叫她回……”
话没说完,门边一桌大汉忽地笑嘻嘻拦住了要出门的小窗,调笑道:“小娘子唱得好听,不如多留片刻,再唱几曲来,与大爷们听听。”
一株清雪: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东栏梨花》)
打酒坐的札客:在酒楼客栈唱小曲要钱的妓。
素酒这个东西,看成没什么度数的果酒就好了,不要信某科的胡言乱语,总之差不多就是软饮。。(另外真的有用肉酿的酒,非常神秘。。)
--
小宁,一个无神论者(。)
老李还是那么爱逗小孩。。(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