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各自拎着一半物资沉默不语地并肩同行。这样的沉默是我俩都不适应的。
“凤儿。”我轻唤她。可她好似没听见一样,既没向我这边看上一眼,脚下的步伐也没减缓下半分。
既然她不谙世事,那我主动是必须的了,我不能让这个芥蒂埋在彼此心中,更不能任由其发展演变。
“凤儿。”我又唤了她一声,这小人儿还是负气前行,对我不理不睬。
“凤儿。”我疾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这小人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手上一用力,将我抓住她的手狠狠地甩开。步子却愈发地快了。看来这丫头是真不想睬我了。我也脚下加快,勉强跟上她。
短短的一个黄昏,短短的几个瞬间,心一下子塞下了太多的事儿。我还没有想清楚我为何会不敢出手而挨下那泼皮一拳,也没有想清楚怎么跟凤儿解释有些举止是常人不该有的。可是眼下我都不想想了,我现下只想着怎么哄好这个小人儿。只要她一生气,我就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凤儿。”我扔下手中物资,再次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在我追上她时另一只手臂便从背后一把将她环住。
“你在恼我?”我搂着她肩头柔声低语道。
怀里的人儿挣扎了一下想摆脱我,可我没松开她,而是紧了紧环在她肩上的手臂。
“放开我。”清冷的声音,命令的语气。这小人儿不怒自威的气势有时真的很像师父。
我被她言语中的冷惊了一下,但我就是不放手。在这丫头生气时,我常常都是师姐的身份可以不顾,颜面也可以不要的。只要能哄好她,我便无所不用其极。
“凤儿,你别气恼,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好说什么,但是在这个执拗的丫头面前,无论说什么都要先灭了她的火气。所以,无论对错我都先赔礼。
这个小人儿怔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她大概也想听听我要和她讲什么,这便好办了。如果她当真不想理我,或是想躲开我,我也着实无可奈何。
“我知道你刚刚才打斗一番,还在气头上,推你吼你是我不该。”大概是我的态度还算不错,这小人儿似乎也不那么强硬了,只听得她轻轻地换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累,她也将物资放在了脚边。
“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将我当作一只随时发作的野兽?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过常人是吧?”
我心头一涩,没想到这小人儿开口便说出让我这么心酸的话来。
“我没有,凤儿。”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环紧了她,“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是,我小时候是伤过你。那个时候我的确兽性未退,我差点害死你。”这个小人儿说着,左手向后轻轻触到了我的脸颊,而后她手指缓缓地摸到了我眼角的伤疤。“可当我看到你拼命帮我追回吉吉时,我的胸口就隐隐地难受,那不是身体的痛,是我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一种折磨,让我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后来看到你这…就会有那样的难受。”说着,凤儿的指尖在我眼角的伤疤处稍稍地用力按了按。
“后来师父要用黑竹打我,我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那竹子能打在自己身上,可它却偏偏打到了你的身上。当你替我挡下师父打下的黑竹时,我心头又出现了那种难受的感觉。所以当师父想用黑竹打你的时候,我竟然会畏惧,因为竹子落在你身上时,我惧怕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出现。因此,当时我才会紧紧地抱着你,护住你。那时我就决定以后都不会让你再受伤。”
凤儿的语言能力其实并不很强,总是心随意动,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是我却能听得懂。而且此刻听着听着,心中就生出了暖意。我不禁将凤儿又拥紧了几分,觉得怀里的小人儿此刻甚是乖巧可爱。我并不知道那时凤儿的心中也会泛起波澜。
“可从那以后,你便对我……”凤儿语无伦次起来,“还要和我分开睡……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你都不睬我。”
我不禁轻笑出声,用头碰了碰她的头,用脸颊摩挲着她的脸颊。想想当时,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故意疏远她,也确实怕她再兽性突发伤到我。没想到这小人儿心中竟然这般委屈。
“自那之后,我便见不得你受伤。不管大伤还是小伤,只要看见你受伤,我心中便会难受。方才看你嘴角……”凤儿顿了顿,语气中兀自带着几分委屈,“我只是怕你疼才……可你又以为我想攻击你,我……你……你可曾感觉到我用牙齿咬你了没?我伤到你了没?我…”
“凤儿。”
这样的“问罪”让我心中一疼,凤儿还只是个孩子,我不想再听她讲下去,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了,“我没有想过你会攻击我,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只是……只是这种抚伤方式是人类不常用的。所以……所以我理解凤儿的善意。但是这种兽类的抚伤之举……以后不要做了。会觉得…觉得怪怪的。回去凤儿帮我擦药好吧!”我小心斟酌着措辞,生怕说错一句话。
“哦!”凤儿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好似反应过来了,又听得这小人儿负气地说着,“谁要帮你擦药。以后我才不碰你呢!你日后受不受伤都与我无关。”
说着这个小人儿从我怀中挣脱开,然后疾步前行。我知道这当然是气话,我也再没有阻拦她。因为我知道她不气恼了。
看着她婀娜的身姿渐渐远去,回味着这小人儿刚才的话,我又傻笑起来了。我的凤儿啊!不知道你心中那种隐隐的难受是不是同我心中的疼是一样的感觉。
我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伤处,竟然感觉腥味中带着一丝甜。不知道那是血本来的味道,还是凤儿留下的味道。
脸上那么明显的挂了彩,想瞒着师父是不可能的。
当师父看到我嘴角的伤后,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不自觉地看向凤儿。
看到师父这种举动后,我急忙一边摸着伤口一边向师父解释道:“我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将自己弄伤了。”
我欲盖弥彰的解释自然没有说服力,反而有点不打自招的愚蠢。
“你当你师父是三岁孩童吗?伤是跌倒所致还是被击打所致我看不出来吗?” 师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我也觉得这个谎说得甚是幼稚。本不想暴露我们打架的“恶行”,此时看来不说是不行了。
于是我急忙向师父开口认错:“师父,是双儿不好,在外与人动手打斗,请师父责罚。”
其实我先开口辩解,只不过是想向师父解释我受伤与凤儿无关。因为从师父的眼神可以看出,师父也怀疑这是凤儿做的。
师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而我不想多做解释了,低头向石室走去。
在我这里没得到的答案,师父自然是问另外一个同行之人了。只听得师父与凤儿在外低语。凤儿是个不会掩饰的孩子,而且她根本也不需要掩饰什么,我说的也是事实而已。
大概是我心虚,吃饭的时候总感受到师父异样的目光。我也欣慰师父没有在三人前提起此事。
可问题终究是问题,师父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我也答应过师父,不会让自己再受伤了。如今既然已经失言,师父即使不直问也定要搞明白的。
次日,我与凤儿拆招对练,师父偏偏要在一旁观战。其实平日里我与凤儿练功的时候,师父也时常会观看,只是今天……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日的凤儿手执黑竹,气势汹汹,好似有备而来。而师父只是负手站在一旁不语。师徒俩好似都在守株待兔,等我前来。我不敢怠慢,抄了根黑竹,站到了凤儿对面。
凤儿向师父瞄了一眼。得到师父首肯后,凤儿举竹便刺,出手即是辣招。我一时还没有进入状态,被她刺了个措手不及,手上赶紧举竹格挡,脚下的步子也有些乱了。挡开她这一击后,我一个趔趄退后了数步。
“专注点。”只听对面的小人儿提醒道。
凤儿好似不想给我喘息的机会,而后的几个辣招接踵而来。我现下心绪不定,招招狼狈防守。更没心思想如何破解凤儿的攻势。而凤儿今日恰恰相反,她招招紧逼、越战越勇,好似今日非要跟我分出个胜负一样。
“凤儿....你? ”在拆招间隙我还想问些什么。
“专注点,提醒过你了。”凤儿不想跟我废话,只想手上见真章。而师父见凤儿出手狠辣,却也不出声制止。我心里便有数了,这是师父默许的,想试我的人是师父。
这么想着,我心思好像更乱了。开始还是拼命格挡,后来面对凤儿越来越强的攻势,我好似有些不敢出手了。这种不敢又是那种曾经熟悉的畏怯。
我一失神,手上一吃痛,被凤儿击了个正着。我手中的黑竹落地,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凤儿手上的黑竹带着凉风逼近了我的咽喉。此时的我浑身顿生寒意。
就在黑竹刚越过我下巴之时,凤儿的进攻停住了。这小人儿果然拿捏得当,再近一寸恐怕“剑气”都会伤到我。我用余光瞥见了一旁的师父好似也微微动了动身子,却终究没有出手。我心中一暖,知道师父也在时刻准备着,万一凤儿失手,她也定会确保我安危。
“你怎么越来越差了?”凤儿收了黑竹,向师父瞟了一眼。
“凤儿,你先下去。我与你师姐单独聊聊。”
凤儿向师父微微低眉,又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开了。
单独面对师父,我此时确实有些畏怯。
“双儿,是不是归家后偷懒未练功啊?”师父揶揄我道。
“大概是吧!”我抿了抿唇角微微低颌。
我知道这应该不是师父想问的,她大概是不知从何开口。想必昨天的事,凤儿已经告诉她了,方才的一场比试显然是师父有意安排的。
“你回家若不勤练功夫,你姑姑也不会答应吧?”
“双儿刚刚归山,可能是身体有些劳累还未完全恢复。”我想着合理的解释来回答师父,可惜借口就是借口,总感觉有些勉强的。
“这不像体力的事儿,倒像是心力的事儿。”师父小心翼翼却一语戳破。我不置可否,其实自己确实也没弄清自己的心理障碍是因为什么。
“当年的事你是不是还未走出来?”师父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而我听后心中愕然却也顿时明了许多。
师父指的当年之事自然是指我当年出手伤了林一飞,而后被慕容枫所擒连累姑姑下跪受辱的事。其实从昨天开始我也并未想通,除了那种畏怯有一丝似曾相识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头绪。但是此时师父直言相问,我竟然有些了然了。
上峨嵋之后,我已然七年多未与人交过手。平时与凤儿拆招也只是对练而已,所以我不曾有过心理上的负担。昨日与那泼皮动手时,却是真的出手打架。
自从伤了林一飞之后,我对与人出手打架这样的事留下了阴影。因为当年我惹事所以连累姑姑下跪受辱,自己也出走临安,来到峨嵋。那种畏怯大概就是源于这么多年的自责在作祟,心中隐隐也会担忧再次贸然出手时会拖累了谁。
见我低头不语,师父知道她说中了。
“双儿,你已然长大了。年少时的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了,人生中的很多事都是慢慢想通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也应该能释然了。如果你能忘记,就尽量将它忘了吧!”
“谢师父指点,双儿确实有些事没想明白,不过我会尽快想明白的。”我坦然回应着师父,却也不想师父担心。
“嗯!如果有些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也不必勉强自己。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成长环境也不相同,思维方式更是不同。有些事一时想不开的话,忘却也未必不是一个好方法,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就算到了最后,我没有等到答案,也不会为了一个难题而荒废了人生该有的过程。”或许是怕我尴尬,也或许是师父想到了什么,师父将视线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开投向了远方,而后语重心长地又道,“别老触碰伤口,伤口会愈合得快些,也别总是盯着伤口看,伤就不会那么疼了。凡事切勿钻牛角尖啊!”
有时候为人师表,教给弟子的不仅仅是本领,也应该教给弟子一些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处理问题的方法,甚至是为人的品格。这一点姑姑和师父做的就都很好。
“师父莫要担心,双儿明白。”我先给师父下了个保证暗示师父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想想的,如果真的不能想通,双儿也会学着忘却的。”
师父不再多言,她对我们向来都是适时点拨,然后由我们自行领会。即使我们走了弯路,她也从不着急勉强。因为师父明了揠苗助长从来都是适得其反的。
“双儿。”
“嗯?”听到师父的呼唤,我又抬头望向师父。
“想不明白的时候,记得去摄身崖上静静。我和你姑姑很多想不开的问题,都是在那儿想通的。”
“哦。”我轻笑一声,明白了师父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