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一静。
女孩却还张着嘴,她死死盯着指尖仿佛在和毒蛇野兽对峙。张着的嘴里空气只进不出,女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
糟糕!
医生气自己的脱口而出。
如果没说那个字,哪怕解释成油漆都能勉强稳住女孩情绪。
他想帮她擦干净,但已经惊恐发作的女孩就像失控的小兽。
她用尽全力甩动着手臂,就像要把胳膊从身上甩掉,指甲瞬间在医生的脸上划出十几道红痕。
他不敢刺激女孩,求助的视线越过谭卫华下意识望向楚眠。青年低头在手上画着什么,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隐约看到一截手腕。
医生想换个角度看清楚时就见青年放下衣袖走过来,又在距离女孩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脚步。这个距离既不会刺激到她,但如果有需要的话只要伸手就能抱住她。
他嗓音清浅和缓,不需要刻意咬字就带着缱绻缠绵的温柔。
“媛媛。”
“媛媛。”
“媛媛。”
他耐心地重复着,音量控制在需要女孩稍稍屏息才能听清。女孩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因为过度换气而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
“来,吐气。”
“慢一点,很好。”
“现在吸气。”
“……”
“看那朵云,像不像青蛙?”
“云?”女孩下意识抬起头。
“我头顶上那朵。”
“不像青蛙……”
“像什么?”楚眠问。
“像、像八爪鱼。”
“八爪鱼不是长长的吗?”
“那是鱿鱼。”说话间女孩不自觉地主动越过那半米的距离。
“媛媛。”楚眠低声道。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约定?”女孩有些涣散的目光像触摸到关键词般慢慢聚焦。
楚眠没有催促她,仿佛愿意用全部时间等待女孩一个回答。眼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恐怕只要看到就没人能狠下心让他失望。
女孩也没让他等太久。
“没忘。”
“真的吗?”青年先是喜悦然后又有些底气不足似的追问道。
“不会忘的!”
青年眼睛里的期待随着她的肯定化作亮晶晶的满足,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女孩的心也胀胀的。
她还想再看一次,再看到那双眼睛因为自己的回答而点亮。
女孩咬住唇,“每周一次?”
那双眼睛果然笑了。
“嗯,每周一次。”
两个人在医生和院长不解的注视下交换着他们隐秘的约定。盖住整个手背的袖口滑落,随着楚眠抬手的动作露出了小半截手腕。
他肤色太过苍白,医生看了两秒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纱布。方媛放慢的呼吸再次加快,几乎都能听到空气快速冲过气道的风声。
她慢慢地伸出手,抖成筛糠的指尖试探着碰上雪白的纱布。
约好了——
每周一次。
女孩在心里重复。
“方媛!”
谭卫华意识到不对劲后,赶忙阻止却还是慢了一步。方媛已经掀开遮住楚眠半截手腕的衣袖。刺眼的红如同一圈圈光晕,在纯白色的纱布上由深至浅地晕染开来。
那一圈圈光晕不断放大,挤压着方媛灰白色的世界,属于方媛的灰白色在鲜血面前不堪一击。很快整个世界都染成血红,处在中心的女孩就像坠入血海的小石子。
她大口大口呼吸,大量空气涌进肺叶却还是被窒息感缠绕。但她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用小到只有能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倒数着。
5、4、3、2——
沾着淡淡药草味道的手在倒数的最后一秒轻轻捂上她双眼。
楚眠低声道:“一。”
“眠……眠眠?”
“我在。”
“我做到了吗?”
“做到了,做得特别好。”
楚眠缓缓放下手。
他翻转手腕,一颗红彤彤的糖葫芦随着光线映入女孩眼帘。
用鲜血临时画在纱布上的糖葫芦只能用潦草来形容,凑近甚至能闻到血液独有甘甜的锈腥味。
方媛愣愣地看着。
是糖葫芦——
妹妹,最喜欢的糖葫芦。
同样是红色,但不再恐惧。
楚眠低声道:“红色可以是大年三十随处可见的对联,也可以是她软磨硬泡跟你要来的糖葫芦。”
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逐字逐句吹进女孩的意识深处,像一把铁镐撬动着包裹在记忆上的封皮。
这是他们的约定。
只要她愿意踏出第一步,主动揭开盖住恐惧的面纱,楚眠便会借助这份恐惧为她重新勾勒出那些遗失在潜意识深处的美好画面。
那些她曾经觉得很平常,以至于都不觉得需要记住,现在再怎么回想却依旧模糊的点点滴滴。
“糖葫芦好酸的。”
“她总是吵着要吃。”
“妈妈还老叫我让着妹妹。”
“就知道追着跟我要。”
“姐姐姐姐的,烦死人了。”
女孩哭着将自己瘦瘦小小的身体用力挤进青年怀里,勾勒出线条的画面在她的呢喃声中上色。
怀里的身躯渐渐变沉。
“眠眠。”
“嗯?”
“我想吃糖葫芦。”
“好。”
“下周,下周能带给我吗?”
楚眠没立马回答,反而意有所指地看向站在身后的谭卫华。
片刻后——
“好。”
“最喜欢眠眠了。”耗尽的体力让女孩眼皮不受控制地垂落。
“睡吧。”楚眠轻声道。
“做个好梦。”
围在周围的病人们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到青年跟前,用常人听来诡异的语调重复着楚眠的话。
“做个好梦。”
“做个好梦。”
“做个好梦。”
杂乱的声音很快连成线,像是调好了频道的收音机,诡异又温馨的场面反而让方媛觉得安心。
她拽住楚眠衣角,在喊口号似的声音里沉入糖葫芦味的梦。
日暮渐沉。
每周心理疏导也接近尾声。
将病人逐一送回病房后,后院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四周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外面亮起的灯火。
“楚医生。”
谭卫华走到青年身后。
楚眠回过头,“谭院长。”
“方便谈谈吗?”
“当然。”
墙边的小道很窄,谭卫华背着手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偶尔停下脚拔掉几棵野草,时不时还能从草丛里发现病人藏的宝藏。
青年跟在他后面,安静地捡起从谭卫华手里溜出去的杂草。
他像是忘了青年,用老人常有的口吻自说自话似的回忆着。
“方媛入院四年了吧。”
“对。”
“四年了啊。”
四年前的大年夜。
砰砰砰——!
连续三声巨响。
轿车被货车撞上,像一片纸屑似的飞出高架桥又撞上桥墩。
年仅八岁的女孩被困在座椅和车架构成的三角形里,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和妹妹瞬间没了动静。爸爸的脑袋被撞成了纸片,坐在旁边的妹妹以奇怪的姿势叠在一起。
她看不见妈妈,只能看到妈妈带着红绳的手插在车玻璃上。
看不见就是希望。
所以,她一遍遍喊着妈妈。
直到消防车赶到,消防员用力捂住女孩已经不会眨的眼睛。
但方媛还是看到了妈妈,妈妈像被拆开的芭比娃娃,扭曲的画面让抱住她的消防员脸都白了。
把女孩从车里拖出去后,消防员赶忙给她披上毯子,这才发现女孩的红色羽绒服其实是白的。
报道说她很幸运,是特重大交通事故里不可思议的幸存者。网友也在乐此不疲地讨论,以后再坐车就要坐到驾驶座后面才安全。
这些方媛都看不见。
视力终于恢复后,女孩的世界里只剩下灰白的黑白灰三色。
除了红色——
但这仅存的色彩,却成了勾起方媛创伤性记忆的恐怖开关。
红色恐惧症。
他们治疗了四年,期间的进展却没有楚眠短短三周来得快。
“楚医生。”
谭卫华停下脚,看向才二十岁出头就拿到执医资格的青年。
“请不要再来了。”
“请?”
“对,请。”
楚眠整理着手里的杂草,像是在借此消化这一消息,垂下的眼眸里却闪过丝不出所料的索然。
下一秒,他抬起眼。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你很厉害。”
应该说太厉害了——
厉害到让谭卫华觉得他厉害的背后是自己看不出来的手段,而这些手段就像饮鸩止渴,会在未来某天让他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厉害?”楚眠微微皱眉。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也是心理医生,你就当作是我接受不了你的治疗方法吧。”
“您指的是哪些方法?”
谭卫华顿了下。
“所有。”
不管是纵容肖然那些有关屠龙的妄想继续发展下去,还是以交换为条件让方媛直面恐惧源头。
但最让他没办法理解的是病人对楚眠无条件的认同,有时那些病患甚至像在反过来哄他开心。
认同到——
害怕被他讨厌。
想要被他喜欢。
这种认同背后又是什么?
“所有吗?”楚眠苦恼道。
“我还想说或许可以调整。”
青年比棕色略浅的眼睛在夕阳照射下更接近琥珀色,眼睛里真实的苦恼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谭卫华移开视线。
他口气生硬道:“楚医生……”
“我明白了。”楚眠道。
“虽然非常可惜,但还是很感谢让我有了这次学习的机会。”
闻言,谭卫华松了口气。
在待人接物上,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青年绝对无可挑剔。
“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
楚眠没有拒绝,像是并不介意满足谭卫华想要补偿的心理。
医院门口。
握手告别时谭卫华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楚眠手腕,有些本来不应该忽略的细节突然浮出水面。
纱布上的血已经干透。
“你手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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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