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太子殿下,将凌寒烟的思绪拉回到三百年前。
星移斗转,时节如流。
瀛洲-京都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
整个京都下了半个月的雨,碧水悠悠,雨恨云愁。
楼台殿阁笼罩在湿润绵长的雨中,被染上一股雾气,叫人看不清楚。淡淡的水色,让人沉溺其中,宁静而柔和的雨,润物无声,滋养着都城内的万千生灵。
那存续了千万年的红色宫城被细雨勾勒,显示出古老皇室的沧桑与威严。
几代千秋雨,万古江河流。
轩辕氏统治的瀛洲位于整片浮光大陆的最东处,这片土地受人皇龙脉的护佑得以生生不息。
京都是整个瀛洲的中心,商贾僧侣往来其中,高车驷马络绎不绝。千门万户十里银钩,熙熙攘攘金满帝城。
九州最大的商行“天一楼”就把总部设立在此,每隔三年在京都举办一次盛大的拍卖会,囊括天下奇珍异宝,天一楼的东西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下到法宝丹药上到人命情报,无一不能售卖。
凌寒烟身份特殊自然是天一楼的座上宾。
他就是在京都连绵的春雨中,在天一楼璀璨的华堂上,见到了被当成炉鼎拍卖的沈流尘。
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个高台上被红绫蒙着双眼,面容沉静,气质清冷的男修正是天衍宗掌门的首座弟子。
初见一瞬,凌寒烟仅仅是觉得这件拍品的样貌不俗,但真正引起他感兴趣的是沈流尘轻咬薄唇不肯弯腰低头的傲气。
那笔直坚挺的背,太适合被无情折断,踩在脚下肆意凌虐了。
凌寒烟是一个嗜血成性,阴狠毒辣之人。他看不得那些刚正不阿的青松绿竹,见不得守正不挠的磐石古柏。
他想毁了眼前的男修,杀一杀他的锐气。
所以凌寒烟花高价拍下了沈流尘,将人带回幽冥殿。
从前的沈流尘,自有一份属于大宗门弟子特有的倔强倨傲,是一块彻头彻尾的寒冰。不苟言笑,分外疏离。一柄春阳剑,勾勒出他玉清峰弟子的金石之坚和傲骨磷磷。那时他不过金丹中期,在金丹遍地走的浮生界,修为实在不算高手,可却已经是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了。他以为自己能摒弃暗卫的保护,但没想到在下山历练途中,自己会被歹人所害。一朝虎落平阳,身陷逆境。
本是高悬于众的天之骄子,却坠入魔窟,零落成尘,沦为魔门太子的玩物。
沈流尘口中一声又一声的太子殿下,带着寒意和恨意,浸染了幽冥殿满地风霜。
凌寒烟喜欢看他低头,可是无论如何亵玩,沈流尘从不肯求饶。这年轻的正派修士眼中不甘的怒火似要焚烧世间一切邪侫,看得凌寒烟格外喋血张狂,血脉贲张。
从始至终,沈流尘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以他费尽心思,最终独身一人从幽冥殿逃了出来,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凌寒烟的放水,如今已不可知。
后来,凌寒烟与沈流尘的再次相逢就是仙魔两道共赴上古秘境的时候了。
两人隔着人群彼此对望,是旧日记忆在作祟么,是窘迫的侍者生活令沈流尘所不耻么,是看见凌寒烟那张脸这该死的身体便有反应了么。他被凌寒烟训得很好,好到在秘境中主动上前,好到背地里和太子厮混到一处,好到说出违心的誓言。
沈流尘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背叛了那些名门正派,他有负于宗门培养,他违背了自己的道。
他在凌寒烟日日夜夜的拥吻中,迷失了自己。
他在那人春水般的双眸中,就此沉沦。
他爱上了魔门太子,他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上的人。
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么,是因果报应的讥讽么。
爱错人,恨错人,
明月笑我,春心已负,情债难偿(注)。
一声声一句句的“太子殿下”,带着几分痴怨,几分情意,几分相思。
字字句句喊入心扉,句句字字一往而深。
听得凌寒烟情动于中,难以忘怀,生死相依,由爱转恨。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不愿同我一起么。”
“太子殿下,幽冥殿的红罗斗帐鸳鸯玉枕,你都扔了吗。”
“殿下,可曾想我吗。”
“你是魔门太子,而我是正派修士。”
“凌寒烟,自古正邪不两立。”
“凌寒烟,你别怨我。”
“太子殿下,从一开始,我们便是错的。”
……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太子殿下?”
凌寒烟从回忆中抽身,他半个身子靠在门框上,全身血液倒流冰凉如水,指尖发颤,紧咬牙关。他分不清是腹中孽子在无声抗议,还是被沈流尘这一声太子殿下惹得惊悸不安。
春寒未了,三百年的残风吹过凌寒烟瘦削虚弱的身体,吹动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吹乱那曾经炙如烈火的情丝,吹散那些山盟海誓的虚言。
他转过身,笑看沈流尘:“师兄,我屋中凌乱,不好待客。”
沈流尘凑前一步,两人袍子几乎要贴到一处,“我等了你一下午,太子殿下。”
“师兄说笑了,我出身普通修仙世家。不是什么太子殿下。”凌寒烟抬眸对上沈流尘的视线,不躲不闪,一片坦然。
沈流尘回宗后就查看过凌寒烟的档案,魔门只手遮天,倒是给他做了一个毫无破绽的假身份。瀛洲边陲之地一个小型修真世家的庶出子弟,被天衍宗选徒召入宗门,因为天资卓越的冰灵根资质顺利进入内门,在门中刻苦修炼,又顺利地赢得内门大比,被瑶霜仙尊一眼相中收为弟子。天衣无缝的身份,无懈可击的经历,谁都跳不出错来。甚至宗门内的长老和师兄弟们,对凌寒烟的评价都很高,包括瑶霜在内,没人不信凌寒烟是一个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宗门弟子。
无论凌寒烟藏得多好,藏得多深,沈流尘是绝不会信的。
自他穿越以来,他就知道凌寒烟是魔门太子。
这次他在侧殿堵凌寒烟,就是为了死去的三名杂役弟子。
“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深藏在宗门中,我们玉清峰甚是简陋,怕是委屈您了。”沈流尘步步紧逼,逼得凌寒烟不得不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师兄,我想你是误会了。”凌寒烟抬手挡住沈流尘上前的胸膛,手指几乎要插进对方的斜襟领口。
在玉清峰,沈流尘是不怕凌寒烟动手的,即便对方修为远高自己,但这里毕竟是天衍宗的地盘。他伸手抓住了凌寒烟的指尖,触感冰凉,沈流尘低头看着凌寒烟的眼眸,“殿下似乎身体不适。”
凌寒烟沉默不语,并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指尖磋磨着沈流尘的掌心,另一只手也攀上来,顺着对方宽大的袖口伸进去,似乎这样的肢体碰触,能让他肚中孽子安稳一点。
“师兄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你不知吗?”
“不知,可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助你?”
沈流尘顺着凌寒烟的指尖,握紧了对方的手,腰间一躲,阻挠了对方在自己袖中趁机作乱。他牵着凌寒烟,用力一拽,借着惯性使对方落入自己怀中,偏身一闪,顺势进入凌寒烟的洞府,门口禁制转瞬落下。进入屋中,这下没人会窥伺他二人了。
沈流尘掐着对方的腰,却惹得凌寒烟痛呼一声,腕间用力一推,反向抽离出沈流尘的怀抱。
“太子殿下,我确实有事相求。”
“师兄不请自来,但说无妨。”凌寒烟腰间坠痛,实在久站不住,坐在寒木桌前,慢条斯理地给沈流尘沏茶。
“我来向殿下索命。”沈流尘手撑在桌上,再一次俯身上前,自上而下低头凝视凌寒烟那双眉目流转的眼眸。
对方却笑了笑,毫不在意,“师兄,我并不是你口中的殿下。更不知道你说的索命是何寓意。”
沈流尘也不急,事已至此,他倒要看看凌寒烟怎么装。
“凌师弟,我知道你是谁。这里不过你我二人,你无须再掩饰了。”
“师兄,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你的师弟啊。”凌寒烟喝了一口热茶,端起另一杯递给沈流尘。
“凌寒烟,你不是剑修,更不是天衍宗弟子。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沈流尘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师兄说笑了,我是你同门师弟,是瑶霜仙尊座下的二弟子。”
“你不要拿师尊做借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瞒过宗门的。凌寒烟,你口口声声说是天衍宗弟子,三名无辜的杂役弟子却死于你手。如今你倒是装起清高正义了,你残害无辜大开杀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师尊的弟子?”沈流尘染上怒意,他似乎已经认定凌寒烟是凶手,为此来兴师问罪。
这句话气的凌寒烟头疼,他深吸一口气,偏头瞪着沈流尘,半晌从嘴唇中挤出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沈流尘嘴角带着几分讥讽。“凌寒烟,你觉得你这句话可信度有多高。那三人死状惨烈,甚是可怖。所有疑点统统指向魔修。”
“指向魔修又如何,难道我是魔修么,你又有何证据呢。师兄,你这想法太荒谬可笑了。”凌寒烟心中倒是真有几分冤枉和委屈,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你隐藏在宗门中,敢说心中毫无算计么。”
“我隐藏什么?我是堂堂正正的宗门弟子!”凌寒烟完全不惧,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
沈流尘听过他的狡辩后,指尖用力掐着茶杯口沿,似乎要把上好白瓷制成的杯子捏碎,“你是魔门太子,而我是正派修士。凌寒烟,自古正邪不两立。”
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两句话从沈流尘口中说出来,听得凌寒烟反胃恶心。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是残魂还是原身,一模一样的正道做派,虚伪至极。
现在说什么正邪不两立,当初同我欢好留下这孽胎的时候,怎么不说仙魔殊途呢。
凌寒烟一巴掌拍在寒木桌上,“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沈流尘你就是这般冤枉我的吗!”
他红着眼睛,高抬下巴,倔强地看向沈流尘,眼中的苦楚和委屈似是要溢出来,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后悔不已。
可沈流尘却不在乎,凌寒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绝对不是。
良久,屋中一片静默,沈流尘举起手中的茶杯,手腕翻转,将茶水倒在地上,他说:“太子殿下这杯茶,我喝不起。”然后轻轻把白瓷杯置于桌面,面无表情,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凌寒烟喊住。
对方站起来,直面沈流尘,凑到他耳畔,轻启朱唇,“你说得对,师兄,我是魔修。那你能把我怎么办呢,要把我送到执法堂么,你觉得有人信么,师尊会信么。”
凌寒烟笑着示威,沈流尘却不慌不忙,“那殿下就把尾巴藏好了。我会亲手送殿下入狱。”
“哦?入狱,那你要亲手对我执鞭刑嘛。”凌寒烟对着他挑眉眨眼,伸手勾着对方的衣襟,却被沈流尘轻手拍开。
“请太子殿下自重。”都聊到这份境地,沈流尘诧异对方竟然还有闲心对他动手动脚。
凌寒烟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单手掐诀,将地面的茶水清理干净,使之恢复如初,他对沈流尘说。“师兄倘若脑子不好使,师弟我倒是不介意代理师兄查案。你不在宗门的时日,不都是我代为操劳么。”
凌寒烟言语中夹枪带棒的,沈流尘听后却没什么反应,他懒得同对方争个高低,现今,他只关心究竟是何人在残杀宗门弟子。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话已至此,凌师弟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这回便是真的转身离去了。
沈流尘走后,徒留凌寒烟一个人坐在屋中,他后知后觉气得浑身发抖。
凌寒烟手捏着桌上的茶杯,心里怒火中烧,今日沈流尘不分青红皂白地在这里一通乱吠,听得他是生气大于委屈的。旁的不说,就说自己辛辛苦苦卧底天衍宗这么多年,至于为了小小的三名杂役弟子,将所有一切功亏一篑付诸东流么。更何况,退一万步讲,杀了这三人,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凶手无非是伪造魔门手段,想要嫁祸给魔修罢了。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血迷宫做的,还有待考证。
但绝不会是凌寒烟自己所为,他生气于沈流尘怎么会连这些疑点都无所察觉。莫不是因为残魂,所以心智不齐,就此智力减半,变得十分愚蠢可笑了?
凌寒烟并不担心沈流尘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乐见其成。
早点将对方放到对立面上,也能早点让沈流尘一步一步陷入自己的圈套。
往事萧萧,不如今生一段春花秋月。
戏台高筑,不枉前尘一折碧海情天。
【注】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清·纳兰性德《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小沈他不是笨攻,他只是无法做到全心全意信任小凌。放心吧,马上让他幡然悔悟给老婆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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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将烟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