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京都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青灰色的薄烟笼罩着这座古老的皇都,雨水轻飘飘地落在青石板上,尘寰变成一面巨大的棱镜,倒映着凡心红尘九衢车马。
城门左右立着两排维护京都治安的金吾卫,一扇厚重的门板隔绝了皇城内外。
恰逢丹鼎大会,九洲各地的商贩和丹修皆需排队入城。这是一座仙凡共存的皇城,修士居于主城,凡人村庄环绕皇都,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在漫长的队伍中,一双灰色布鞋踏入城门,踩破了人世间的倒影,水花四溅,打湿了他披挂的下摆。
此人左手持禅杖,右手托钵盂,手腕挂着一串十八子的沉香佛珠,缀有一束火赫色的流苏。身披一件棕编蓑衣,内里着一层黑棕色的袈裟,头戴斗笠遮住了眉间的一点朱砂。
他随着人流入城,身侧挑夫的扁担轻撞了他的肩膀,雨滴溅在他的脸上,顺着下颌滑落,凝成一滴晶莹剔透的玉珠,打湿了手里的沉香。那串红色流苏在雨中轻晃了两下,随之缠上了他的指尖。
净琉佯装怒意,低声训斥,“白幽,这是在外面,不准胡闹。”
这不是净琉第一次踏入瀛洲,早在他结出佛婴前就经常随师父到京都**。
但带着白幽来,还是第一次。
耳边传来小贩叫卖的长调,屠夫磨刀的清声脆响,卖花娘抱琴挽弦的低吟浅唱,以及储物袋里灵石相互撞击的金玉之声。
尘世是一个巨大的熔炉,所有声音汇聚在这里,声波泛起一阵阵涟漪,冲撞着净琉的耳膜,他轻启朱唇,嘴中念诵心经,掌中泛起一道金色的梵文,红色流苏轻扫那泛光的手心,惹得他一阵酥痒,眉头微锁,耳廓轻易染上一层薄粉,“小狐狸休要胡闹。”
净琉托着钵盂走入雨幕,里面盛满了京都的人间情水,他无声地穿过街边面馆,水洼在他的足下轻绽波痕,像是一朵盛开的优昙花。转瞬间又被雨滴消解,形成一片泥泞的浊水。
栖霞寺这一代的佛子,慈悲为怀,胸有大爱,心如琉璃。
他远道而来路过京都的市井百态,沿着主街步履不停。钵盂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象征着他的功德之力,温暖的金色流入尘世,混合着经文和雨幕,在熔炉里打转。
“白幽,世俗之声,清静悦耳,你可知其中佛法?”
小火苗尾巴一甩一甩,好动得很,“哪里清静,分明吵得很嘛。圣僧,小爷好冷,能不能钻你怀里暖暖。”
净琉藏在斗笠下的双眸仍然如一泓清水,“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他收起沉香手持,变成一串108子的脖挂,穿一颗狐狸三通,仍坠火赫流苏藏于怀中,他望着钵盂中的水,再一次轻启朱唇,“当处出生,随处灭尽”。
小火苗的尾巴扫着他的胸口,脸颊一滚又一滚,“说的什么佛法大道理,小爷听不懂。哎呀,圣僧你好香啊,晚上和我那个的时候你再念佛好不好,我喜欢你在那个时候讲这些神戳戳的东西,好看极了。”
净琉藏在斗笠下的双颊染上一片桃红,他轻抿双唇不再多言,继续沿着主街向前,走入雨幕之中。
步入红尘的佛子,从不肯为世人停留,却被一簇璃火扰乱心神。
…………
青雨连绵,流珠如线。
沈流尘坐在面馆的角落里,京都街边的灵食自然比不上卢敏师姐烹煮的药膳,但别有一番风味。他点了一碗清汤素面,里面加了两颗红枣,却被店家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两颗红心一碗相思。
“长相思”,京都的商贩为了在丹鼎大会揽客,什么花样都拿出来了。
沈流尘拿起竹筷翻搅素面,他的春阳剑放在桌案上,上面的血痕刚刚用除尘决洗刷过。他从流洲前来,一路遇上不少劫道夺宝的散修,也有欺凌弱小之辈的恶徒,都被他一剑斩杀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山,却是他第一次杀人。
原本沈流尘以为杀一个活人,对自己来说是一桩难事,但等春阳剑刺入歹人的胸口,他才发觉,杀人,似乎不难。
除了第一回他蹲在树边吐地直冒胆汁以外,自那之后,他的剑越来越快,一路到京都,他似乎已经彻底适应了浮光界的生存法则。
他曾盯着地上的一摊血水,幻想凌寒烟第一次杀人时是不是也会吐得昏天黑地。
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呢?
还没等他细想,眼前血红的潮水又变成了一碗素面。
青帘卷水,雨滴被风一吹,落到了他的碗里。
沈流尘不是什么精致之人,即便长相思混了尘世间的雨,他也顺从地送入口中。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修的本就是这样的无情道。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他初入京都就是为了看看此处与天衍宗有何不同。
他慢悠悠的夹起一筷长面,蒸腾的雾气挡住了他的眼帘,一晃神,桌上的春阳剑震动不止,发出了细小的轰鸣,剑鞘布满紫色的雷电之力,这城中有鬼气!
沈流尘暗暗心惊,立刻放下竹筷,随手在桌面上放置了结账灵石。拿起春阳剑,立刻追了上去。
他终究是没吃上一口长相思,就快步走入了人头攒动的长街。
他循着鬼气,一路穿过繁华的主街,追魂符被指尖灵气点燃,在沈流尘掌中燃烧,化成一团灰烬飘在雨幕之中。微风轻拂,那一点纸灰飘进了路过僧人的钵盂,也飘进了天一楼门口迎客小二的鞋面。
…………
天一楼是九洲最大的商行,每隔三年会在京都举办一次盛大的拍卖,如今正好赶上丹鼎大会,生意自然是格外繁忙。尤其是最顶层的朝金阙,入住的都是来自九洲各地的贵客,怠慢不得。
凌寒烟身为魔门太子,自然是天一楼的座上宾。
“姑娘,这是楼中新到的云梦灵叶,可曾需要奴家替您泡茶?”
一名长相清丽的茶师立于屋中,手中托着木盘,上面盛着一件紫砂花卉竹石纹的茶罐,里面放着的正是产自灵洲云雾山,享有“茶中玉露”的云梦灵叶。
此茶闻之让人如梦似幻,如临仙境,品之则令人忘忧解愁,心旷神怡。
一两云梦一两金,此金非凡俗之金银,而是修仙材料金晶矿,价值千枚中品灵石,自是世间稀罕之物。
“不必了,本,咳咳,本姑娘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凌寒烟清了清嗓子,等茶师退下后,才脱下女装,换回了本来的面目。
同时,房中阴影处,走出了一头银发明媚动人的凌焓莲。
这位魔门圣女忍着怒意不敢发作,只得咬牙切齿地坐下,“哥,你这样我很难办啊。”
这就是凌寒烟想出来的法子,一路上女装扮作妹妹,偷偷从元洲逃了出来。
凌寒烟打开茶罐,从储物戒中寻出一套茶具,亲手给妹妹沏茶,他好脾气地开口,“有什么难办的,凌焓莲不是到京都了吗。”
她一脸愁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雨幕,似乎看见了魔皇对她的责罚,自然是高兴不起来,“我是到了,你也到了啊!要是父皇发现,我们会很惨好不好。”
白瓷泡茶,茶汤清明,香气四溢,这还是凌寒烟重回浮光之后,第一次和妹妹相处这么长时间,此时的莲儿还没遇到后面那些烂事,他把茶杯放在妹妹面前,亲昵地揉了揉凌焓莲天生的银发,“别皱着眉,有什么可烦的,尝尝这茶中玉露,好去一去你心中烦忧。”
凌焓莲托起茶杯闻了闻,红唇落在口沿,轻轻一抿,心思确实宁静了些许,“哥哥,你和我说实话,你究竟犯了什么错。父皇要罚你禁足。”
凌寒烟眼珠一转,他手指贴着茶杯口沿打圈,指尖缠绕着一缕猩红魔气,他盯着清澈的茶汤,杯璧的温热让他想起了沈流尘的唇,“父皇是这么同你说的?我也算是犯下弥天大错了吧。”
“这么严重!你干什么了?难道把道门的几个伪君子一口气全杀了?”
“我若全杀了,父皇只会称赞我智勇双全,颇有他的风范。”
凌焓莲放下茶杯,心中犯迷糊,还能是什么大错呢,父皇一贯宠着他们兄妹,纵使干了天大的错事,也不会罚他们禁足的。
凌寒烟看妹妹还是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开口将话题岔开,“你先同我说说,父皇派你到京都干什么。”
凌焓莲从储物镯中拿出一个玉匣,手掌轻轻拍了拍匣顶,“哝,父亲献给赵晏安的大礼,一份魔龙骨。”
凌寒烟长眉一挑,“是溟洲深海的魔龙么?”
凌焓莲双臂叠在玉匣上,轻轻一趴,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名义上是她来到京都,实际上和被禁足在天一楼差不多,“哪处海域的我不清楚,但看品相,此龙生前修为不低呢,深海凶险,一般修士也很难斩杀吧,所以这份礼物称得上是价值连城。”
“哦?父亲用的什么由头。”
“哝,给赵相贵女的结丹贺礼。”凌焓莲指尖析出一簇紫火,打向窗外的雨滴,她看着两者之间水火不容,指尖弹个不停。
凌寒烟算是听明白了,也知晓这份贺礼的用意了,给赵晏安那病弱的嫡女换一根脊骨,祝她寿命延年。但有了这份魔龙骨,赵芙的仇就不好报了。
“我去送。”
凌焓莲吓得挺直腰板,“不行不行,别的事我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你不能扮我去。”
“那我与你同去。”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此话何意,我有什么事是值得瞒你的。”
“你骗不了我,这是一种来自话本笔者的直觉,你身上有一股味,啧啧。”
“什么味道?”
“你最近脾气变好了很多,都不杀人了,很像是话本里常写的疯美人突然母性大发,还带有一丝慈爱之意,总之一脸坤相,这种还蛮受欢迎的。”
“在哪受欢迎?”
“书肆啊,这种类型的话本卖很火啊,我还没写过,这不是刚写完明宸和白溪吗。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写以你为主角的啊。”
“凌焓莲!我是不是太久没打你了!”
凌寒烟怒拍在茶桌上,杯子里倾洒出不少茶水,一旁的凌焓莲毫无惧意,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肯定有意中人了,骗不了我。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我建议你老实招供。你知道的,我要是用手段查人,伤了谁可不好说。”
凌寒烟微微欠身,一双眸子盯着眼前佯装乖巧的妹妹,“几年不见胆子挺大呀,威胁上哥哥了。”
“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说清楚,我还可以帮你瞒着父皇,让你顺利和情郎幽会啊。再说了,到时候父皇怪罪下来,你不说,我不语,他一问,我惊讶。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凌寒烟伸手掐了掐妹妹的脸,“想套话,没门。你这几日就待在天一楼里,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赵相。”
凌焓莲偃旗息鼓,用魔火蒸腾茶桌的水渍,她重新趴回去,蔫蔫地开口,“哦,好,没办法,谁叫你就比我早出生了几息呢,都听哥哥的。”
凌寒烟看妹妹不再问东问西消停了不少,他这才安心地端起茶杯,行至窗边。
外面雨势不减,银丝织成冰蚕珠帘,像是一幅浅绛山水。古老的皇都压得人透不过气,尤其是远处的宫墙飞檐像是砖瓦堆砌的枯坟。凌寒烟把玩着指间的翡翠扳指,一时之间听着京都的市井之声,只觉得吵闹得很。
他立于高楼之上,俯瞰尘世中的蝼蚁草木,手中茶盏飘进沾了灰的雨水,他轻叹一声,“真是可惜啊。”
他从小养尊处优,最厌恶脏东西。
凌寒烟手腕翻转,一杯云梦灵叶被他随意倾洒在空中,带着幻梦的点点茶香,飘散在了烟雨之中。
一滴澄澈的茶水落入僧侣的钵盂,凌寒烟低头俯视长街,对上一双明净的眼眸,那里面藏着佛法无垢和琉璃净火。
凌寒烟抬起右手轻轻一挥,冲着楼下的净琉传音道,“许久未见,大师何故出现在京都啊。”
只见净琉收起钵盂,单手立掌,在楼下微微欠身,“凌施主,贫僧特意前来偿还您的恩情。”
【注】
1.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华严经》
2.汝犹未明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幻妄称相,其性真为妙觉明体。——《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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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水笼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