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天池
今晚的月光和三百年前一样冰冷。
沉入池水的凌寒烟不敢睁眼,他突然爱上了这潭无声宁静的水,这里让他觉得安心,没有波浪没有阳光,就如同母亲的孕腔一样,被崇高的温柔包裹。
水是生命的源泉,此刻他在水中,腹腔内也在孕育生命。
眼角的泪水融进这股伟大的泉水,随着雾气向上蒸腾,成为此界江河湖海的一部分,在云层中驻留积攒,最后又化为绵绸的雨,一同浇在他和沈流尘的身上。
凌寒烟屏住呼吸,水灵力在他周身游走,无穷无尽的生命力灌入他的经脉。他无声无息地活着,活在百年前的浮光界。
过去和未来,是缥缈的幻觉,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突然他感觉身体一轻,池水慢慢地将他托起,他顺着向上游,离水面越来越近,离月光也越来越近。
他再一次睁开双眸,天空闪耀的点点繁星,千百年间从未改变。
一阵夜风吹过,岸边的梨树飘下片片梨花,倾洒在水面上,落在凌寒烟的身上。
一朵淡白的花瓣落在他的眼角,他伸出沾了池水的指尖,轻轻将花瓣捻起。
凌寒烟盯着花瓣自顾自地低语,“你怎么也落下来了,也喜欢这里的池水么。”
他话音刚落,更多的花瓣洒下来,几乎要把池面中的他就此掩埋。
梨花漫天,像是玉清峰的雪。
云逸站在岸边,他特意从元洲赶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凌寒烟。
早在天衍宗时,当凌玄第一次袒露出这个孩子的身世,他的目光就一直默默跟随,未曾停歇。
他其实早就应该认出来的,那是一张酷似凌玄的脸,几乎拥有一模一样的眼眸,但鼻子和嘴巴更像自己多些,如出一辙的薄唇昭示着他们无法切割的血脉。
云逸还记得当年他把凌玄从瀛洲战场带回来,朝朝暮暮相处在一起,他用心地教这个小孩练习剑法,甚至将自己结丹前的佩剑赠给徒弟。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千年后的光景。
他只是衷心地希望可怜的稚子可以就此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地在玉清峰长大。
流水行云,清风朗月。
他把清风剑给了凌玄,而凌玄却将这柄剑留在了幽冥,现在又到了凌寒烟的手中。
云逸化成一棵梨树,灵力变成朵朵梨花,轻拂凌寒烟的脸庞。
这孩子和凌玄一样,都有一双会下雨的眼睛。
凌寒烟从池水中捞起一堆花瓣,他用魔气将这些梨花上的水汽烘干,喃喃自语道,“青丘的梨花开得比玉清峰的还要更盛啊。”
云逸手中一顿,他默默卷起一阵风,花落如雪,更像玉清峰了。
一支开满了梨花的树杈飘在天池中,刚好落在凌寒烟的手边。
“是送给我的吗。”
凌寒烟捡起来仔细端详,他看不出什么异样,内心感叹天池边的梨树莫不是成精了,竟然能听得懂他的话。
淡白色的花瓣染在凌寒烟的发丝上,让云逸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仿佛看见了凌玄,他头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与徒弟孕育了一双儿女。
他沉寂的心突然波澜阵阵,重重敲击着他的肋骨,让他的灵魂为之一颤。
他伸出手,再一次抚摸长子的脸。
无知无觉的凌寒烟任由温柔的梨花将他圈住,这些洁净的花朵在无边深夜中绽放,落在他的额头、眼眶、脸颊和手臂,轻柔得像是一片云,托着他在池水中荡漾,让他回到了母亲的孕腔。
素未谋面的母亲啊,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念你。
你离开父皇,抛下我和莲儿,究竟去了何处呢。
你会回来看一看我么,看一看你这不幸的儿子,是否真的荒唐愚蠢,无可救药。
杳无音信的母亲啊,你会想我吗?
大抵是因为腹中怀子,现在的凌寒烟比往常要多愁善感,他无端地想起父皇,也想起母亲,他躺在繁茂的梨花之中,躺在温情的月华之下,脱口而出内心的疑问,“母亲,你想我吗。”
【他很想你,也很爱你】
这是云逸想告诉凌寒烟的话。
清风剑曾助他杀敌,也替他保护徒弟,现在又带他找到了长子。
此刻他的灵力拥着凌寒烟,他的忏悔和赎罪像一根长针,深深刺进了自己的心窝,洁白的梨花象征着他的卑劣,他愧为人父,更愧为人师。
他用花瓣环住长子,偷偷地留下一丝歉意,他将满树梨花轻柔的降落在凌寒烟的身上。
灵力轻触长子手腕的那一瞬,云逸凛然一惊。
这脉象让他惶恐,让他担忧,让他内心深处没来由的害怕。
他的目光转移到凌寒烟的腰腹,他不敢相信,长子的腹中,如今竟也孕育了一个生命。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那双和凌玄毫无二致的眼眸。
“父亲。”
凌寒烟轻飘飘的一声呼喊,让云逸的心脏颤个不停,他像是一根紧绷的琴弦,千愁万绪在他的灵台中涌现,那是一种微妙的触动。
是血缘中独有的牵绊。
“父亲,我想念幽冥了,这里好冷啊。”
凌寒烟这一句委屈的呢喃细语,突然令云逸坠入深渊,长子呼喊的是司徒萦,并非自己。
他的落寞和悲痛随之席卷而来,于是他更痛恨和厌恶自己,也更心疼独自产子的凌玄。
同时他也害怕凌寒烟会和他的母亲一样,孤身孕育一个生命。
他心头燃起怒火,是怎样的一个畜生欺辱了他的孩子,他要把这个恶徒找出来碎尸万段。在他的愤怒中,梨树落下更多的花瓣,在水中堆了厚厚的一层。
“你听懂了我的话,你是要成精了么,谢谢你树妖,你的花被很漂亮,也很暖。”
凌寒烟感觉青丘的梨树似乎很通人性,天池的灵蕴温养了它数万年,似乎这棵古树要化形为人了,花草树石的修炼要比动物更难更久,眼前的梨树能修炼到如今境地,想必也很不容易吧。
云逸心中的怒意渐渐平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去指责那个在长子身边作乱的登徒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耻卑鄙的小人,他不也是留凌玄一个人孕育子嗣么。
当年云逸的修为要远远高于自己的徒弟,他不敢想凌玄一个人要有多疼。
可是这种疼痛如今也同样蔓延到了长子的身上。
云逸默默收拢灵力,他用花瓣将凌寒烟圈得更紧,希望能就此减轻孩子身上的疼痛。
他像一个温柔的父亲,拥抱着凌玄视如珍宝的孩子,在纷纷飘落的花瓣中,他想告诉自己的长子,玉清峰的梨花是人世间最美的雪,这些晶莹的花曾经飘落在你娘亲的身上,如今也会飘在你的身上。
父亲会替你承担所有的罪责,希望你能犹如清风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可是云逸不知道,他一生中两次相同的赠言,最终都没有实现。
凌寒烟的命运和凌玄一样,他们的爱人都同明月一般高悬九天,而他们自己也都注定与清风失之交臂。
……
天衍宗-玄天峰
一位身着蓝衣的女子坐在窗边,双眼蒙着一条白丝带,她面容清秀,温婉娴静,双手搭在桌边,左手旁放着一只龟甲。
她伸出手,慢慢地拿起龟甲,手腕转动,三枚铜板还未曾落于桌上,忽而一阵微风拂过,掌门师姐却已经穿过玄天峰的阵法来到了她的面前。
“瑶宁,我有事想问问你。”
瑶宁收起铜板,看来今天的卦没有算的必要了。
“掌门师姐请讲,我定知无不言。”
瑶霜叹了一口气,她突然不知道该问哪一件,她心中实在是堆了太多的疑问,千言万语堵在她的喉头,最终却只说出一句,“瑶宁你的眼睛好些了么,还是看不见么。”
对方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师姐是特意来关心我的么。”
明冰卿手指轻叩桌板,楚因一言不合的出走,就已经够她心烦意乱了,如今赵晏安那边发难,沈流尘又刚刚转醒身体还没恢复,天衍宗正值多事之秋,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想问问,当年你究竟为何让我收凌寒烟为徒。他的身世,你可知晓?”
瑶宁瞬间收敛了笑意,看来事情还是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
“知道。”
明冰卿呼吸一凝,她不敢确定瑶宁知晓多少。
“他的父母,究竟是谁。”
瑶宁摘下了双眼上的布条,那下面是一双空洞的眼眸,充满了深褐色的血,她指尖轻轻摸着自己的眼眶,“师姐,你真的想知道吗,还是,你害怕那个答案。”
明冰卿上前攥住了瑶宁的手,“小心,别碰了。”
瑶宁轻轻拍着师姐的手背,以示安抚。
“没事的师姐,我还能‘看’到。”
瑶宁没有明说,凌寒烟的父母她还能看到,但是天衍宗的未来,她却看不到了。
“瑶宁,我其实就是想问问,寒烟他真的是,真的是,师兄和……”
明冰卿迟迟不敢说出师尊两个字,可她心中比谁都清楚,曾经她也不是没有意识到那张神似大师兄的脸。从前她没有深想,或许这只是巧合。
但是清风剑,让她疑惑,难道这真是大师兄的血脉?可世间重名的兵器不在少数,这又说明什么呢。
她入门晚,并不知道华阳仙尊年轻时的佩剑也名唤清风,还只当那是大师兄所独有的长剑。
但是楚因所揭示的秘密,让明冰卿心惊胆战。
所谓的故人之姿,便是故人之子。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怪不得凌寒烟会那么适合玄玉心经这门功法。
“是。”
瑶宁的答案,是压垮明冰卿的最后一根稻草。
竟然,真的是师尊和师兄的孩子。
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你不是说,他并非此界中人么,这究竟是何意。”
瑶宁刚想开口,却见她的眼眶中涌出鲜血,她抬手去捂,疼痛让她缩成一团,她呜咽的痛呼,嘴中呕出一团黑血,全喷洒在了明冰卿的脸上。
“好了,好了,不必说了,不必说了。”
明冰卿把眼前的师妹圈在怀里,她两指点在对方的睛明穴上,向其中注入灵力。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单单知道他是师尊的孩子,就够了。
明冰卿抱着瑶宁,她内心的无措不知要说与谁听,师尊和师兄的孩子成为了她的徒弟,或许冥冥之中,凌寒烟就是要回到玉清峰的。
他于这里降落在凌玄的腹腔,就应该回到这里。
即便他的母亲曾经被赶出山门,可多年后,他却还是回来了。
师尊在天有灵,或许会欣慰吧。
瑶霜暗暗下定决心,她会保护好师兄的孩子,亦是在维护师尊的血脉。
“瑶宁,我该怎么办呢。”
瑶宁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在师姐掌心写下了一个魔字。
这是天启,也是诅咒。
是命运无情的低语,是天道永恒的责罚。
祝小天使们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万事如意,好运连连,元宝多多!除夕快乐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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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故人千里断肠魂